第二卷 過河卒 第162章 赤眉

在第五倫「挾持」了柴戎,一起來到前陣後,事情發生了有趣的變化。

柴戎被迫隨第五倫的指令傳話,告知郡兵各軍司馬、軍候、士吏,先前在屬令史熊號令下不動如山,弓拉不開弦兒凍住的郡卒竟開始聽話地向五鹿城行進,雖然動作依然很慢。

第五倫暗想:「這就是王朝末年的常態啊,朝廷指揮不動郡二千石,因為封疆大吏們各懷心思,坐等成敗者不知有多少。」

但二千石一邊不再畏懼中央權威,他們自己空降而來,卻也指揮不動各縣和豪強,只能依賴仰仗。

最後還是本地豪強說話頂用,因為郡兵被層層壓榨,連衣食都無法保證。大豪強卻可以直接拿出利益分給軍吏們,再通過他們控制底層,就如眼前這一幕,柴戎說話,比第五倫和史熊加起來還好使。

不論秦漢靠徵兵制打下了如何大的江山,天下無兩百年不腐朽之制度,漢武帝時已見端倪,軍功爵失效,徵兵制接近敗壞,倒是募兵制越來越香,出錢代役者無數,使得官府索性徵收一筆「代役錢」,直接徵募壯者。

至今百年積弊,更是無可救藥,地方上吏治越發鬆弛,又被王莽打匈奴、句町幾味猛葯折騰下,兵卒已經得靠拉壯丁來湊數。

至於郡兵們,甘心來幹這一行,難道是為了虛無縹緲的榮譽、無法兌現的功勞么?當然是為了錢帛和混口飯吃!

理論上的朝廷公卒,就這樣變成了僱傭兵。誰給飯,誰就是爹!

第五倫基本控制了郡中數縣財權,手頭有飯,卻不太想喂他們,無他,只因為郡兵太過油滑,不可信賴,戰鬥力也是個迷。

第五倫可聽說了,那些隨景尚去泰山剿滅樊崇的兗州郡兵,光趕上十里路,腳步稍微快一點,都能把自己走潰散嘍。

好在他們的對手也不高明,行至五鹿城,便看到密密麻麻的流民群盜。

總計七八千之眾,亂糟糟地站在一塊,沒有陣列,沒有旗號,就跟著鄉黨渠帥走。來自平原的流民盜們一路上也打下了幾個鄉邑,奪了點甲胄兵器,但佔比依然極少。

從他們的武器上基本能判斷淪為流民前的職業:持鋤、杴的是農夫,用魚叉披漁網的是漁父,被集中起來使弓箭的是獵戶,都是活不下去的窮苦人,被大水和苛政逼得沒了退路,聚集起來,只求活命。

「所以彼輩為何要攻打五鹿城?」這是第五倫沒有想明白的,流竄於河濟之間,專打小鄉邑是很輕鬆的,能不斷靠搶掠得到食物,但這支隊伍卻頭鐵來碰五鹿城,勢必引來各郡馳援啊。

他們連像樣的攻城器械都沒有,已經攻打了五鹿城好幾天,以蛾附攻城——就是烏合之眾群聚攀附牆壁,緣物而上,但卻如同飛蛾撲火般,只留下倒斃牆下的屍體數百,五鹿城依然沒能攻下。

畢竟裡面的幾百守軍也知道,要讓流民們進來,毀了元城孺王(王賀)、陽平頃王(王遂)的冢,他們就算當場不死,也會被憤怒的皇帝處置。

馬援騎在馬上遙望後眯著眼道:「彼輩雖眾,然而多散亂無列,不足畏也。」

他可是以百人擊破數百黃澤賊並將其順利收編的,知道賊人的意志和秩序較郡兵只會更差,只遙指流民之中簇擁著一輛車的數百人:「那是賊人精銳,稍有紀律,瞧那車上,應該就是渠帥遲昭平所在吧?」

流民們已經停止了攻打五鹿城,調頭亂鬨哄地朝向郡兵,他們雖然以遲昭平為首領,底下卻分許多股小渠帥,對遲昭平執意要攻打五鹿城本就持反對意見,見果然將官軍吸引來了,竟還不猶豫開始撤離戰場,帶著部眾往他處跑去。

這一跑,流民頓時大亂,也都想跟著溜,他們一向是避敵強而擊弱,倒是遲昭平讓親信殺了幾個人,穩住陣腳,因為對五鹿城不死心,遂派了幾個渠帥來試探魏成郡兵成色,看他們是否如河平、壽良兩郡那般廢物。

郡兵再怎麼腐朽,也有甲兵之利,再無秩序也有旗鼓號令,看著兵甲森然,傻子才硬上,只有那些對遲昭平宣揚的「神仙」之言信之不疑的流民,認為掘了王莽祖墳,他們的老家就能從水患中得到解救,只大喊著沖了過來。

郡兵是很會看形勢的,眼看流民動真格,他們也不先要求犒賞了,手裡弓弩無序地射出去,將十數人釘死在地上,同伴的慘呼和血,也叫後面的流民清醒過來,立刻終止了衝鋒,退了回去。

自行撤退的渠帥越來越多,遲昭平一半的人手都在撤退,她又估算郡卒多達兩千,加上五鹿城、元城守軍,己方只怕不敵,遂也讓人駕車後撤。

看到流民一觸即走,史熊大喜:「大尹,正好乘機追亡逐北,定能斬獲頗豐!」

然後呢?王莽會給你和士兵犒賞么?沒見郡兵們都已經收攤坐到地上了么?更何況第五倫對這些走投無路被迫為賊的流民,總帶著些憐憫,對他們進行屠殺,總不如砍匈奴人腦袋那般毫不猶豫。

但第五倫仍是示意馬援,稍稍追擊,原因無他,只是為了讓練了兩個多月的新兵們見見血,就如他當年拉著豬突豨勇去打盧芳的目的一般。

馬援帶來的新編兵們,與郡卒有顯著區分,不止是因被第五倫視為嫡系傾盡武庫加以武裝,甲兵更加精銳,還因他們頭上,都裹著黃巾。

說起來,這些新兵大多也是魏郡的流寇,第五倫先前還擔心他們對流民下不了手,可當馬援帶眾人去追擊時,新兵們的表現卻讓第五倫大為驚訝。

「第五公衣我食我,第五公讓打誰,就打誰!」

甚至還有人如此自我開解:「吾等皆是河內、東郡、魏地人,言語相同,可這些流民,卻是下游的外郡人,口音不同的,殺了也不算殺人。」

於是這些「黃巾軍」奉命對窮苦兄弟們舉起屠刀時,是毫不留情的,有些人甚至還有點仗勢凌人的興奮,與懶洋洋跟在後頭的郡兵形成了鮮明對比。

虧得第五倫事先強調,只以將流民們驅逐出境為目的,不論斬首,只算生俘,這才勒住追擊不止的黃巾兵,抓回了部分俘虜和一個跑得慢的小渠帥。

這可得好好審審了,第五倫覺得黃泛區也是不錯的兵源地,和黃澤一樣,插根旗管飯肯定能募得不少兵,但得搞清楚其成分才行。

再者,這時代的百姓少有國家民族意識,極其排外,地域歧視嚴重,口音不同者皆視為異類。不同郡的士卒,必須分幾個營才行,否則自己就能幹起來,招兵之事不能急,得從長計議。

柴戎對第五倫大拍馬屁,奉承他指揮自若,擊潰大敵。

史熊倒是意猶未盡,還在為流民大隊人馬撤走而遺憾,卻不知這是第五倫故意為之。

第五倫瞥著郡兵大爺們:「這些郡卒成事不足,若要用來對付武安李氏,他們不足倚仗,但敗事卻有餘。倒不如借口就近保衛皇帝祖墳,將柴戎與一千郡兵調到元城來,如此能讓他分心,省得關鍵時刻我不放心後背。」

柴戎是個隱患,但不能殺他——不能由第五倫自己來殺。

第五倫看向史熊:「我要扶持一下這廢物屬令史熊,利用今日之事稍加離間,讓他和柴戎上下一日百戰,使得二人相互制衡,都需要我的支持。」

於是等放了柴戎離開後,第五倫便招來史熊,嘆息道:「大尹掌民而屬令掌兵,本朝慣例了,今日之役,本該讓屬令指揮,可倫卻越俎代庖,還望勿怪。」

「我明白,這是非常之時只能用權。今日幸而大尹在,否則流民能不能擊退,還能兩說。」史熊有些尷尬,郡兵擺他那幾道,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倒是第五倫略施手段,讓他眼前一亮,又暗示史熊,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史熊只暗道:「多虧了第五大尹,我才看清,原來阻礙我控制郡卒的人,就是柴戎啊,只要挾持了他,亦或是除掉他,郡兵便能聽我號令……」

「我學會了!」

……

遲昭平等人是向東北方退卻的,這趟攻打五鹿城的冒險,先在城下折損數百,遭到第五倫派新兵追擊又損失數百,渠帥們乘機各行其是,導致她在黃泛區聚攏的七八千人,起碼散了一半。

但即便如此,遲昭平仍不住回頭去看五鹿城。

元城、五鹿、王家祖墳,這是她對朝廷憤恨的具象化標誌——憑什麼吾等下游的無辜者,要替皇廟擋災?

一無所有的人更喜歡賭博,她自己都有些相信那些話了。

「打下元城,就能報仇;毀掉暴君祖廟,平原的大水就會消退!」

遲昭平已將這當做了自己下半生的目標,她起兵時間太短,接下來,必須不斷給部眾們宣揚,讓他們也信以為真,願意用性命去做這件事。

但這次試探,也讓遲昭平明白,打元城不比擊小鄉邑,是絕對會引來官軍迅速支援的,她的力量實在不夠。

「那就尋找外援。」

遲昭平靠六博八投起家,手裡的骨色子除了賭博外,也能用來占卜,她將色子高高拋,落入手心後展開一看,是大吉的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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