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過河卒 第110章 跟我上

因為不願驚動胡人,衝鋒前的動員,第五倫是讓軍候和各當百們分別去做的。

在99%文盲率的豬突豨勇看來,什麼「為死難同胞復仇」都是假大空話。

什麼叫同胞?同住一個縣一個鄉甚至是一個里彼此說的方言明白無誤聽得懂,那才是同胞。特武縣人相處久了有感情,勉強算,但只要出了河界,就是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換言之,一個營一個隊一個釜里吃飯才叫同袍,那些所謂的友軍,都可以視作搶地盤的敵人。

他們之所以全體渡河而來,並非是因為什麼民族仇恨、心憫百姓遭難憤然而起,而是因為,豬突豨勇的大恩人第五倫率先登船了啊!

於是,當百臧怒老老實實按照第五倫平日吃飯時,給士卒做思想工作的架勢鼓動,豬突豨勇們的反應是……

「哦。」

反觀第七彪,彪哥只惡扇著得知要出擊後有些發怔的士卒巴掌,狠狠打醒後罵道:「若無宗主,汝等定已成了餓殍死於道邊,平素宗主是如何養汝等的?今日一死以報宗主,何如!」

你還別說,挨了一巴掌,又得此言刺|激後,第七彪問他們吼不吼,士卒的反應是嗷嗷大叫:吼啊!

國君是君,郡君是君,縣君是君,司馬就不是君了?為君赴死他們懂,為民請命?他們就是民啊,自己救自己挺好的。憶苦思甜?思來想去,還是伯魚司馬帶來的日子甜。

他們只知道,第五倫宣講時要拚命鼓掌,給伯魚司馬一個面子,至於內容,反正聽不懂,左耳進右耳出啦。

「第七彪在後督戰,遲疑不進者皆斬!」

想要豬突豨勇們思考那是難上加難,簡單下達命令倒是樂意執行,只叫第五倫哭笑不得,大半年調|教就這結果,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鬱悶。

但這不影響今日之役,隨著一個個隊都接到了命令,隨著第一雞鳴手中木槌重重敲在腰鼓上時,第五倫也舉盾換刀,踏出了第一步。

「諸君,跟我上!」

咚咚咚咚,第一雞鳴雙臂揮舞,小跑跟在第五倫後面,木槌觸及羊皮鼓面,敲擊飛快卻又有力。

但卻沒有士卒們的腳步快,伯魚司馬領頭,誰要不跟緊點,誰就是忘恩負義!誰就是小婢養的!會遭全營鄙夷。

站在第五營身後的輕俠少年蒙澤剛一恍惚,只見第五營數百人竟忽然沖了出去,他沒有絲毫遲疑,也舉起血跡未乾的刀來。

「西岸的兒郎,不能被特武人瞧不起,跟上去,與胡虜拼了!」

第五倫雖然領了頭,但心裡仍有些犯怵,邊跑邊舉著盾擋住自己的額頭,他全副武裝,上好的札甲不懼流矢,唯獨面門毫無防備,很擔心被流矢擊中一命嗚呼。

但只跑了十步,這種擔心便成了多餘。

身旁有人呼呼赫赫追了上來,與他平行,然後猛地加速超了過去!

盾刀隊的當百鄭統第一個越過第五倫,別看他個子不高,步卻邁得大,更誇張的是,此僚不知何時將沉重的札甲卸了,任由箭矢划過臉頰,那股豁命的勁頭,像極了當初率先持刀,處決汝臣麾下親衛的模樣。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倫速度不慢,卻被自己的屬下們一一甩在後頭。披掛札甲的親衛,亦努力向前,在第五倫前方排成了一道移動的人牆,用身體為他擋下飛來的箭!

豬突豨勇們不願意「為百姓而戰」,倒是甘心「為伯魚司馬而戰」,都以跟在第五倫身後為恥,人心都是肉長的,半年恩澤潛移默化,豈能無感恩之情?

他們仍做不到快步前進時整齊劃一,自由發揮的衝鋒卻很擅長——將逃跑時的勁頭拿出來不就行了。

但他們仍在害怕,因為恐懼,跑在最前方的鄭統張大嘴大叫起來。好似會傳染,一個接一個,一隊接一隊,都爆發了嗷嗷嚎叫!

「啊!」

……

在呆愣的匈奴人聽來,這些壯膽的怪叫,其實是悍不畏死的怒吼!

他們的錯愕,就好似方才還任你怎麼欺凌挑釁都渾然不動的鐵烏龜,卻忽然伸長四肢狂奔而來。

一時間,攻守異勢。

胡騎這幾日太順,雖然是贏,卻贏得潰不成軍。這三四百騎來自不同部落,根本沒有統一指揮,只任由貪婪與直覺追擊,追得忘乎所以。

因為豬突豨勇缺少騎兵,他們甚至懈怠到下馬步射,此刻仍有人妄圖拉弓射箭恐嚇敵人。

但零散射擊比不上統一齊射的威力,倒下一個,衝過來九個。匈奴人有點慌了,連忙爬上馬匹,匆匆調頭而走。

一時間狀況不斷,有馬匹撞在一起,有人不慎落馬,又被後方不明真相的人擋住,急得揮刀就砍。

等他們達成一致朝西渠撤退時,豬突豨勇已衝到數十步外,接下來就是一場追逐的遊戲,馬匹漸漸加速,而豬突豨勇們衝刺後力氣消耗,距離被慢慢拉開。

胡騎中亦有幾個高手,能在走馬的同時做出反身挽弓施射的技藝,若能坐擁三四百騎這樣的精銳,第五倫的部屬恐怕要被放好一會風箏,傷亡慘重。

只可惜大多是從各部落臨時召來的牧民,他們從對面的無畏衝鋒中感到恐懼,現在只想帶著戰利品回家。

但方才渡過時淺淺的西渠,現在宛如天塹,跑得太急的胡騎在斜向下的溝堤上摔得人仰馬翻,而渠寬達三四十步,水沒至馬腹,根本無法快速通過,只能涉水緩緩而行。

聰明點的已經沿著堤壩朝兩側馳去,但他們旋即被一隊騎從狠狠撞上,卻是萬脩奉第五倫之命,帶著會騎馬的士卒,利用從百姓中徵得的馬,客串了一把騎兵,與這小隊匈奴人糾纏在一起。

而大多數胡騎,只盲目地往溝渠里擠,一時間西渠像是下餃子般。

雖然跑得早的胡人縱馬躍上了西渠西岸,但大多數人還在和渠中泥濘做鬥爭,來回踐踏使得渠底泥巴鬆軟,馬蹄陷在裡面,正焦急之際,豬突豨勇已至渠邊!

三百步,將近四百米的衝刺讓所有人氣喘吁吁,但這場追逐讓豬突豨勇們看到了匈奴人也和自己一樣膽怯、惶恐,比盜寇好不到哪去。他們只以慣性從渠邊一躍而下,沖入毫無秩序的匈奴人中,開始了毫無秩序的亂戰。

等第五倫氣喘吁吁趕到溝渠邊時,便看到了這樣的一幕:

胡人和豬突豨勇在渠中開始了一場大亂斗,匈奴人騎在馬上,拉弓已經來不及了,只能拚命揮動手中直刃刀往下劈,卻只砍在刀盾兵的木盾上。

而矛戟兵乘機趕到,利用一寸長一寸強的優勢,舉著長矛像戳樹上成熟的鴨梨一般,將困在馬上進退不得的胡人一一捅落下來。

臧怒帶著材官弩兵旋即抵達,跪在堤壩上上弦,舉弩,瞄著登上對岸後試圖挽弓反擊的匈奴人就是一陣攢射,五十步距離內,胡虜幾乎是中者便倒,只能哀嚎著拋棄同伴撤退。

而第五倫則被親衛們擋著攔著,連水都不讓他下。

最後嗷嗷叫著撲到渠中加入戰團的,是蒙澤所率的輕俠少年們。這群熱血兒郎,將兩日來流離奔逃所受的氣,全撒在狼狽匈奴人身上,痛打落水狗。

他們裝備不行,農具折斷,便用小刀戳,用牙齒咬,蒙澤在兵刃不慎脫手後,更將一個胡人騎在身下,捏起拳頭狠狠往他臉上砸!然後揪起這些異族人的辮髮,按在水裡直接溺死!

當這場毫無章法的戰鬥接近尾聲時,第五菜雞已經啄死另匈奴菜雞,站起身來抖著身上的水珠,昂首高鳴!

原本還算清澈的渠水被攪得渾濁不堪,死人、死馬橫於溝中,彷彿築起一道屍體組成的堤壩,使得自秦朝以來暢通兩百年的北地西渠為之不流!

但現在不是收拾戰場的時候,遠處仍有胡騎的影子,第五倫只能吆喝豬突豨勇們勸住殺紅眼,仍對著死去胡人揮拳的蒙澤等輕俠少年,扶著受傷的袍澤先撤。他則將亂糟糟的士卒組織起來,在西渠以東百步外重新列陣,清點傷亡,戰死十餘人,傷者數十,多是跑太猛摔得鼻青臉腫。

「壯哉!」

全程連鞋履都沒機會濕,就操弩射了幾箭的第五倫看著士卒們,感慨道:「汝等被稱之為豬突、豨勇,比喻野豬,見敵悍不畏死,直到今日,才算做了回真正的勇士!」

五百餘人中,只有數人害怕到腳抽筋,不跟著衝鋒被第七彪所斬,冤枉不冤枉另說。

罰的該罰,賞亦不能落下,朝廷的賞賜,那是空口承諾,第五倫這「男」爵的封賞都沒落實呢,更別說普通士卒了,難怪新軍對立功毫無興趣。於是只能由第五倫出血,除了承諾回到駐地殺羊犒勞士卒外,還答應在擴編時,讓今日立功的士吏陞官,每個月多分口糧菜食,以後有人與當地姑娘成親,第五倫拍著胸脯承諾,聘禮錢他包了!

這時候,滿身血污泥巴的蒙澤跟著萬脩來拜見第五倫,二話不說,先對他下拜三稽首。

「若非將軍,渡口必然無存,蒙澤今日也要枉做胡虜箭下鬼,不被射死,也要憋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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