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過河卒 第92章 第五縱隊

特武縣臨河鄉大門緊閉,矮牆後儘是探出頭來觀望的鄉人,手裡持著的兵器和農具不敢露出,牆外是數百名豬突豨勇,為首上百人全副武裝,甚至還帶著弩。

而鄉嗇夫則站在望樓之上,盡量客氣地對不速之客拱手作揖:「這位軍司馬,去年不是才收過一次訾產之稅么?怎麼又收。」

親自帶著大隊人馬來搜糧的汝臣笑道:「你這嗇夫實在不懂事,今日吃了飯,明日就不吃?去年交了租賦,今歲就能免了?」

鄉嗇夫大驚:「如此說來,這竟成常例了?」

汝臣道:「這我倒是不知,只是與縣宰核對各鄉戶籍,汝鄉中一共兩千戶,口數近萬,要繳納訾產十分之一的糧秣,以供軍用。」

他算數挺好,當下掰著手指算道:「全鄉總不可能都是下戶吧?財富至少有兩千萬,兩百萬錢換成糧食,便是一萬石。給汝等十日時間,速速籌集萬石糧食交出來。」

鄉嗇夫叫苦不迭:「軍候,按照市價,米石四百,只需繳五千石啊!怎麼還翻倍了!」

汝臣板起臉道:「我用的是五均官所定的平價,米石兩百,恆而不變,誰與你算市價?若是哪天糧價猛跌到米石百錢,難道你還想多交?」

話雖這麼說,可是個人都知道,十多年來,米價是越來越貴,哪還有跌的時候——不對,還是有的,那就是每逢秋後農民急著換錢交賦,五均官那所謂「恆定不變」的糧價就會猛跌,恨不得白買農夫手頭的糧食。

臨河鄉這一幕,也在縣南其餘幾個鄉上演,再度訾民,還真不是汝臣胡編亂造,而是來自朝廷的詔令。

據說是去年訾民之後,東方翼平(北海)連率田況上奏,指出郡縣訾民不實,地方經常少報瞞報,這是在欺騙皇帝陛下啊!

難怪去年的訾稅收益不大,王莽恍然大悟,認為田況忠言憂國,進爵為伯,賜錢二百萬。

然後便從善如流,決定今歲再收一次財產稅,三十稅一。還是在青黃不接的時節,緣邊各郡攤派了百萬石糧食,以補給大軍進攻匈奴。

當然,到了軍司馬汝臣這,三十稅一就搖身一變,成了十稅一。

富庶些的鄉邑咬咬牙,湊出了糧食,貧窮一些的里閭則怎麼也擠不出來。秋收已過,夏收還早,陳谷都吃得差不多了,若是將壓缸底的那點糧食交出去,百姓就只能去外面啃野草。

「汝等讓本司馬很為難啊。」

汝臣坐鎮營地,清點過各鄉交上來的糧食後搖頭嘆息,這和他索要的數目還有差距,據說還有一些窮里閭拒絕交糧,看來邊塞的民眾還是太樸實,在關中,都是豪強富戶聯手官吏,將糧食攤派給窮人,只需要弄得幾十戶家破人亡,糧食自然就有了。

就這樣,讓緣邊雞飛狗跳的搜糧開始了。汝臣依靠吃空餉、剋扣伙食養著的那百餘名精銳,披甲帶劍,如狼似虎地一家家闖入,摔釜砸盆,翻個底朝天,將每一粒糧食都搜出來,順便還沒收了一些精緻的器皿。

鄉民百姓不敢攔阻他們,忍氣吞聲,老人跪下磕頭哀求,婦孺們哭聲不絕,丁壯則恨恨看著咬牙切齒。爭奪推攮過程中,士卒甚至把抵抗搶糧的農夫殺死。

而遇上確實交不出糧食的人家,汝臣直接讓手下把人抓回來,他營中正缺壯丁。

「簡直比匈奴還狠。」萬脩頭戴斗笠,扮作一個農夫,遠遠看著這一幕,不由切齒,他身在關中時,儘管也目睹官吏索糧,但遠沒有緣邊猖獗。

他和馬援在北地落草這些時日,先是兩個人逍遙自在,慢慢地幹了幾次痛揍稅吏,打抱不平的事後,吸納了一些窮苦人投靠,最初幾戶,慢慢十幾戶,幾十戶,直至今日上百戶,連馬援都沒想到。

他們糧食也吃緊,只能靠放牧自力更生,對前途也沒太明確的目標,第五倫的提議,倒是點燃了萬脩心裡的那把火。

什麼是俠?士損己而益所為也,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這是原涉教他的,雖然原大俠也不一定能謹守它們,但萬脩想試試!

眼下看這些官兵四處搶掠,奪人糧財,又哪裡有王師的樣子,他摸著藏在腰間的刀鞘上,畢竟在茂陵時,萬脩也是探到過赤丸的。

他卻被馬援攔住了。

馬文淵做事更有謀略一些,低聲道:「伯魚也說了,癥結在於軍司馬汝臣,但他所在秦渠、漢渠間的營地,甚少出來,彼輩不過小小打手,殺了他們無益於全局,反而會打草驚蛇。」

萬脩點點頭,二人正要撐著小舟從溝渠邊離開,卻已經被遠處搜糧的士吏看見,頓時大喜,帶著幾個人追了過來,嚷嚷道:「站住!汝等是哪鄉哪裡人,將大布黃千和驗傳交出來看看!」

而那士吏手頭卻給後面的人比著動作,暗示他們準備好繩子,他今天答應上司的壯丁數額還沒抓夠呢!正好將這幾人拿去湊數。

馬援和萬脩面面相覷,好傢夥,抓壯丁居然抓到他們頭上來了!

「文淵,不裝了罷?」

馬援扔了斗笠,嘆息道:「也只好不裝了。」

於是到了晚間時,汝臣便聽到這幾個鼻青臉腫的士吏小卒哭訴,說是遇上了武藝高強的農夫,公然抗拒,將他們揍了一頓,然後跳水跑了。

汝臣也並未在意,只讓人以此為借口,再勒索附近那個裡百多石糧食。

他關切的只有一件事:「儘快將丁壯湊齊,五月十五,我便要與第五倫一同押送糧秣,去往渡口。」

汝臣笑道:「屆時我徵得五千石,超出吞胡將軍期許的三千,而他不是愛民么?頂多只有千石,孰優孰劣,便一目了然!」

……

而是夜,苦水河邊的篝火已經換了一個地方,第五倫聽馬援提及下午他倆去查探汝臣搜糧,差點也被抓了壯丁時,不由莞爾。

「哈哈哈,二位當時何不放棄抵抗,故意被抓,跟著彼輩回營,做吾等內應呢?」

萬脩喝了一口酒,笑道:「我倒是不怕,倒是怕文淵長得太白凈俊秀,入了賊營,會貞操不保。」

然後就挨了馬援一腳,滾到一旁去了。

這不是開玩笑,長期壓抑的軍營中,經常有人被捅,連第五營都有這樣的事,更別提他處了。

第五倫取出地圖,交付二人:「我早就說過,汝等勿須過去,汝臣營中虛實,他每日活動路徑,乃至西行送糧的方位,我都已令人打探清楚。」

雖然第五倫只駐紮縣北,但他的人奉命去特武縣城採買是常事,手持第五司馬的符令,暢通無阻。

而第五倫也以第五福為主,將張魚等幾個忠心、機靈的私從組織起來,專門拿著第五倫的符節在縣南晃悠,打探情形。

第五倫還給他們取了個番號:「第五縱隊!」

他自己甚至還不恥下問,往汝臣的營地跑了一趟,與他商量運糧一事,約著同去。

於是就有了這張地圖和接下來的計畫。

第五倫指著汝臣駐紮的營壘道:「此營乃前朝武帝時所建,障塞牆高,位於秦渠、漢渠中間,易守難攻。哪怕汝臣麾下能戰之士不過百人,但想以馬隊百餘人破門而入,斬他頭顱而去,仍十分困難。」

他的手指往西,對準了位於特武縣城西的渡口:「本月十五,我與汝臣約定,一同去河西吞胡將軍大營送糧。」

「障塞距離縣城不過三十里,兩到三個時辰可至,汝臣此番勒索糧食,多達萬石,卻只送一半過去,肯定會留人守備。」

第五倫預測,當日汝臣身邊的,大概是五十名披甲持兵的親衛精銳。外加五百名趕車拉輦的豬突豨勇,這群飢腸轆轆,飽受欺壓的丁壯是不需要考慮進去的,聽到弓弦響就一鬨而散了。

而馬援、萬脩出動百餘人的馬隊,正好能對付得下來。

「確實比上月底在臨河鄉襲擊汝臣,以及強攻障塞要容易。」

萬脩卻想起一事來,看向第五倫:「伯魚當日要交的糧食湊齊了?」

第五倫搖頭:「尚未,眼下青黃不接,我不忍心逼迫百姓,而縣北的所謂富戶,再怎麼威逼也拿不出多少糧食來,才夠我麾下八百人吃,哪裡夠往大營送?」

聽說第五倫沒有勒索百姓,萬脩是欣慰的,但又擔憂道:「那你當日拿什麼去交糧?」

第五倫卻笑道:「無妨,當日我趕在後頭,聽聞汝臣遇襲,畢竟是友軍啊,唇亡齒寒,我一定會立刻前去救援。」

他繪聲繪色地描繪那天可能發生的場景:「可這只是盜賊的詭計,我雖趕在汝臣死後,救下了他的糧隊,趕走了盜賊。但一回頭,卻發現我的糧隊,已遭到襲擊!」

第五倫沉痛地閉上了眼睛:「我部豬突豨勇不敵盡散,而盜賊沒時間帶走糧食,又深恨我壞了他們好事,於是索性將它們一把火燒了……」

當然,糧袋裡放的儘是枯草。

「伯魚此策甚妙。」馬援拊掌讚歎,如此一來,第五倫也能撇清嫌疑:你看,汝臣只是丟了性命,可我,卻是一整支糧隊被燒了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