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過河卒 第87章 假摔

「大父,孫兒蹉跎數十年,如今終於有機會,恢複韓氏榮耀了。」

吞胡將軍韓威是一位老將,歲數都六十九了,他鬍鬚一大把,但在營中獨處時,對著桑木靈位一口一個孫兒,若叫外人看見定覺滑稽。

韓威的祖父名叫韓延壽——在還沒單名規矩的漢朝是一個爛大街的名字,他家亦是闊過的,韓延壽曾擔任過淮陽、潁川、左馮翊等地太守,頗有賢名,深受百姓愛戴。只可惜後來遭蕭望之彈劾,漢宣帝那昏君誤聽奸佞之言,導致韓延壽被判處死刑。臨刑前,吏民數千人伴送韓延壽到渭城,老少扶持車轂,爭相獻酒寄情,韓延壽不忍拒絕,共飲酒一石有餘。

然後就在醉後的狀態下,對送他赴死的三個兒子下了遺囑:「汝等切勿為吏,重蹈老夫覆轍。」

三子引以為戒,都辭職不仕,韓氏就這樣當了一代人的白身,韓威雖然沒見過祖父,但經常聽父親叔伯講述他的故事,對漢家十分痛恨,等到新室代漢時,他拍手稱快,也將祖父的叮囑拋在腦後,出仕為官,積極為王莽鎮壓各地復漢宗室。

只可惜他出仕晚了些,在陳舊的官僚系統里難以出頭,混了多年仍只做到校尉。

於是韓威一著急,便在上疏里大放豪言,欲效仿漢時李陵,橫行匈奴,五千滅胡!

王莽最喜歡這樣的壯士,當即提拔他做了吞胡將軍,只可惜那兩年朝廷和匈奴沒打起來,直到今日,韓威才得以出征。

「此役若成,我便能越過裨將軍,再升幾級,恢複家門二千石的榮耀,甚至能夠封侯、伯。」

這時下吏來稟報,說各曲、營的校尉、軍司馬都已彙集在營中,韓威遂披掛威武的甲胄,大步抵達主帳,裡頭十餘人紛紛起身作揖:右邊是正卒的校尉,左邊則是羨卒、豬突豨勇的校尉梁丘賜,第五倫則在梁丘賜身後。

「諸君免禮。」

韓威掃視眾人,尤其是梁丘賜和他身後幾位軍司馬,目光在第五倫身上還停得久了點,那頂麟韋之弁著實顯眼。

韓威先說了一堆國家大義,天子聖明的話,又道:「吾等此去威戎郡北邊上河農都尉(銀川),全程兩千八百餘里,要走幾日,每日在何處歇息,都得定下。」

「依本將軍看,每日行四十里,七十日走完,四月中旬抵達,何如?」

此言一出,帳內校尉、軍司馬們頓時暗暗叫苦,這韓將軍也太急了,梁丘賜小心翼翼地稟道:「將軍,一舍三十里乃古之常法,四十里會不會……太多了?」

第五倫這些時日讀了嚴尤給的兵法,孫子早就說過:百里而爭利,如期抵達的只有十分之一;五十里爭利,能按時抵達的只有一半;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如今韓威非要趕四十里,就意味著掉隊同樣會很嚴重,而士卒們也會格外疲勞。

韓威卻不在意士卒死活,肅然道:「若是行三十里,須得四月底才能抵達上河農都尉,軍情如火,耽擱一天,匈奴就可能結束內亂,恢複安穩,如何能不急?此事就這樣定了!」

定好行軍期限後,便是分配各部位置,畢竟兩個校尉加起來萬餘人,而道路狹窄,不可能一窩蜂前進,總有先後之分。

韓威在軍中多年,還是很熟悉這些基本常識的:「軍分興軍、大軍、踵軍。興軍在大軍之前一日而行,作為前鋒開道。踵軍在大軍後而行,護我後路,同時收撿掉隊之人。」

他點了最倚重的軍司馬做了興軍,又道:「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須得有一營豬突豨勇,與我興軍同行,不知梁丘校尉麾下,可有勇銳之士主動請命啊?」

韓威也不等人起身,卻點了麟弁者的名:「第五司馬,你前些時日,可是當著陛下的面,在三軍前出盡了風頭,麾下士卒被評為最有秩序,可願擔此重任?」

營內目光齊刷刷投過來,有羨慕也有嫉妒,倒是第五倫不緊不慢起身,韓威這才看發現,他右手胳膊吊在白色的麻布上,看上去似是折了,腿腳也一瘸一拐的。只走到大帳中央,咬著牙勉強下拜。

韓威詫異:「第五司馬這是出了何事?」

「近來新得了一套鞍韉,試馬時不慎摔了。」第五倫滿臉羞愧:「將軍重任,下吏本應領命,只是我如今手腳不便,恐怕要養上數月,若與興軍同行,唯恐耽誤軍情。」

「躺在輜車上讓士卒拉著不就行了?」韓威不太高興,板下臉道:「大丈夫為國效命,難道會因為些許小傷而退縮么?」

這要看是哪國了,若是兩千年後,國家有召,再怕也得咬著牙上,可若是要為你大新拋頭顱灑熱血……

第五倫寧可做個膽小鬼。

他嘆息道:「敢告於將軍,不止是身體不允,下吏竟在大軍開拔前墜馬,此不祥之兆也。我恐怕和李廣一樣,是個數奇之人,豈敢再做興軍?我殞命於道也就罷了,就怕壞了將軍大事。」

此言說得營內眾人頷首不已,第五倫這是有依據的,他翻閱嚴尤所注兵法時,發現除了行軍布陣外,裡面還有大量關於祭祀、禳禱、詛咒、厭勝的花活,卻是屬於「兵陰陽」的內容。

比如挑選什麼樣的人做前鋒,是很有講究的,第五倫臨行之際墜馬,有些不太吉利,確實不適合擔此重任。

韓威只好作罷,暗道:「本以為第五倫主動請纓參軍,和我一樣是位勇者,想提攜他一番,吾等一同出塞奮擊匈奴,立下大功,豈料卻是個數奇膽小之輩,惜哉!」

吞胡將軍心裡仍有些不高興,掃視營內冷笑道:「既然第五伯魚不願當雞頭,那就讓他做牛後罷!」

……

倒是第五倫,一瘸一拐回到自己營內,只剩下第七彪、宣彪等人時,傷卻立刻好了過來。

原來的這是學戰國時的秦相張儀,墮車墜馬啊!

宣彪很關切地問道:「司馬,吾等被安排到了哪一部?」

「隨踵軍同行。」雖然被怒其不爭的韓威一杆子攆到後頭,第五倫卻笑得可開心了:「後大軍一到三日而行,吾等可以多休憩數日,再不急不緩上路了。」

第七彪重新進入行伍後,對功名還是有幾分渴望的,有些不理解第五倫為何要佯裝墜馬示弱,嘟囔道:「宗主,這其實是個好機會啊,若能作為興軍,得了韓將軍青睞,往後說不定會向朝廷進言,提拔你做校尉!」

第五倫搖頭:「我現在的本領,能治得了一營,卻治不了一曲,去奢求高官厚爵何益?」

他解下胳膊上的吊布:「興軍必須趕在大軍前一日,若是路上遇到道路損塞、橋樑破損,還得臨時修葺,而正卒們一向瞧不起豬突豨勇,重活累活肯定都扔給吾等來做,到了地方還要為彼輩張羅飯食。」

正卒倒是輕裝上陣保持戰鬥力了,但他們這些羨卒卻得累死。

雖然不管分到哪部,這些事都免不了,但隨興卒而行壓力最大。

「興軍為了趕得及時,每天要走的就不是四十里,而是五十里了。正卒多備車馬,而豬突豨勇們呢?只有兩條腿,還要推攮輜重糧食。若是趕不及興軍耽誤了軍情,必遭申飭,若是強行趕上,以營中士卒的體力,兩個多月下來,恐怕將有一半的人橫死於道!」

誠然,也有其他軍司馬寧可多死點沒用的豬突豨勇,也要得到韓威賞識,但第五倫不需要,他很清楚自己參軍是為了什麼。

第五倫嚴肅起來:「我寧可不要這所謂的將軍器重,也要讓麾下士卒少些死亡!」

第七彪不敢再言,而宣彪則被第五倫此為感動得快哭了。

到了開拔前一日,雖然第五倫假摔的事不敢宣揚,但他為了讓士卒不要太勞累暴斃而拒絕興軍,隨踵軍而行的事迹,卻在營內傳開了。

八百豬突豨勇更加慶幸自己遇上了這樣一位主官。

隨著金鼓齊鳴,前鋒興軍的旗幟已經出發,有位羨卒的軍司馬積極請命,頂替了第五倫的位置隨他們前行。

那位軍司馬倒是趾高氣揚騎在馬上輕輕鬆鬆,可他身後的豬突豨勇,卻只能在正卒刀兵的威脅下,絕望地跟上。

他們的模樣,正是本營數月前的狀態:其狀也,皮包骨骼,瘦若枯材,如以「鵠形菜色」四字去形容,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儼若骷髏,活似鬼樣。

其衣也,除下身穿著幾塊破布片聊以遮羞外,上身悉被以極其單薄的稻草蓑衣,草鞋無襪,甚至還有打赤腳的。

其色也,早被太陽曬得一身黝黑,難見其真正皮膚,惟有兩個白眼仁在翻動。

其行也,你拉著我,我扶著你,縱未用繩捆索穿,則天然連成一串,顫顫抖抖,推攮著輜重,蹀躞蹣跚而行,一旦慢了半步,正卒手裡的矛桿就重重地打過來。

豬突豨勇們只好像畜生一樣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用自己的一日勞苦,能換來一口所推車乘上的糧食。

第五倫麾下的士卒們圍在門邊,心有戚戚地看著這一幕,而午後時,他們還收到了第五倫贈送的大禮。

那是八百多雙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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