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過河卒 第79章 遇事不決

「吃慢些,吃慢些,管夠。」

第五倫絕對想不到,上次見面還說著士人脊骨,儒生尊嚴的宣彪,竟然會在一碗湯泡飯面前,失態成這幅德性。

倒是小張魚在旁嘿嘿笑著說:「宗主,餓上兩個月,都這樣,我與朱弟剛到時亦是如此。」

宣彪扒拉粟飯的手停下了,腹中的飢餓稍稍緩解後,隨之後來就是無比羞愧。

畢竟半年前,在第五倫去拜見他父親宣秉時,宣彪還覺得揚雄不夠剛烈,有失氣節啊!

宣彪咽下飯後心虛地說道:「第五君應當知曉,吾跟隨父親隱居山林,也吃過苦,地自己種,衣裳自己縫,所食不過是粗谷蔬食,比農夫好不到哪去。」

「但這軍營,當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在第五倫沒有故意出言折辱宣彪,他對獨善其身的宣秉印象很不錯,關心地問起宣彪何以至此?

宣彪這才說了他的故事。

還是宣秉善心惹了禍,去年秋朝廷訾稅時,宣秉收留了幾個逃亡的奴婢和交不出稅的窮苦佃農,結果卻被當地縣吏發覺,找上門來了。

也怪宣彪過去太年輕剛直,對奉王莽和州郡之命來徵召他父親的官員態度太差,除了第五倫,誰會不記恨在心?

修令縣宰本就看宣秉一家十分不爽,索性乘機掀起大案,將宣家當成典型打擊,宣秉算是屢辭不仕的政治犯,送去了五威司命府,宣彪則和他家收容的十餘人,一起被拉了壯丁。

等宣彪吃夠了後,第五倫問道:「汝等離開修令縣時,奴徒丁壯共多少人?」

「一百七十。」

「抵達列尉郡的壯丁營時剩下多少?」

宣彪嘆息道:「不到七十。」

折損大半?第五倫大驚:「莫非是在路上逃了?」

宣彪搖頭:「跑了數十,倒斃數十,第五君是知曉的,修令在郡中最為僻遠,到長陵有四百里路,要走十天。路上好多地方荒涼極了,不但沒有食物吃,連水都沒得喝。沿途亭置也沒準備伙食,一般是官吏吃著吾等咽口水看著,隔上兩天抵達新的縣城,才能吃上一頓劣食。」

「其餘時間只能在休憩處挖草根啃樹皮,若是官吏催促得緊,更得餓著趕路,一路上又餓又乏,每夜都有數人死去,或是腹瀉重病,還有氣就被拋在荒野中喂野狗。」

這些都發生在第五倫去蜀中那兩月中,真是慘絕人寰。

而據宣彪說,就算僥倖到達郡里的壯丁營的一半人,也掙扎在生死線上,像狗一樣用繩子拴在簡陋的營中,動一動就得挨打,至於吃的東西更是少而粗劣,僅僅是維持活命不讓人餓死而已。

「夜晚更是要將棚屋用木板釘死,若不如此,天明就會跑光,結果有一夜起了火,燒了三個屋子,死了兩百人……」

說到這,宣彪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眼裡湧出了淚,他彷彿聞到了那夜嗆人的煙火,還夾雜著噴香的可怕肉味。

第五倫遞給他一盞水,宣彪將滾燙的熱水捧在手中輕輕吹著,竟然哭了,真的,一整個冬天,他都沒喝上過一口熱水。

「沒人反抗么?」第五倫有些不解,因為據他所知,押解數百壯丁的不過幾十人而已。

若換了以前,宣彪肯定義憤填膺,可如今遭了現實毒打,只能搖頭苦笑:「如何反抗?彼輩有甲有弩,而吾等赤手空拳,走路時還被反縛著系在一起。」

更何況,這次的豬突豨勇,多是因主人不想繳三千六百錢,而被拋棄的私奴,他們是做慣了奴隸的人。

就像羊群,只跟著主人的鞭子和石頭走,關在羊圈裡,眼睜睜看著同伴被一頭頭抓走宰殺,卻仍站立原地不動,他們早就麻木了。

結果就是,在向郡里彙集的過程里,五個壯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熬到更始將軍幕府派官吏去接受他們入伍的,只五分之二。

原來,第五倫所見本營薄冊里的千餘人,已經是二三千人里的倖存者。

這之後,豬突豨勇們才有了每日固定的糧食,從長陵到鴻門也沒那麼遠,死亡率低了不少,但至今短短兩個月,依然掛了近三百。

原來,在他們歷經艱辛到達鴻門大營後,本以為能得到給養和休息,殊不知不過是到了另一個地獄。

第五倫是去巡視過的,屋舍是茅草屋頂的棚子,四壁幾乎不存,大約有七八十人躺在棚內的木板上。只有幾個人佔據最暖和的位置,蓋著舊羊皮裘,裹著被褥,他們是什長伍長。

普通小卒則全無被褥,只用些干麥稈鋪點蓋點,說好的冬衣變成了單薄的夏服,兩個月前發的鞋履早就破得不成樣子了,光著腳或只有草鞋,為了取暖,儘可能緊緊挨在一起,但有時候睡著睡著半夜醒來……

你會發現身邊的老鄉已經涼透了。

那些最瘦弱的人則被扔在角落裡,猶如堆砌的屍體,他們病得太厲害以至於不能起床大小便,拉撒全在原地,導致糞便狼藉,臭氣逼人。

朝廷發下的糧秣是足數的,但經過不同系統的官員、軍吏層層扒皮後,已所剩無幾,食物是每人每日一點摻入沙土細石的粟飯,往往連這都沒有,改成稀粥。

宣彪切齒道:「官吏還在慫恿強者奪取弱者口糧,故意讓他們死去,每天一早,吾等都要抬出去幾具屍體……」

第七彪入過軍伍,在一旁道出了原因:隨著不斷的非戰鬥減員,官吏們一來能得到大量空額,二來將弱者淘汰。

他不甚在意,笑道:「反正是無用之人,等開拔前線時,彼輩也會在路上死掉,必死,不如早死,還能少受點苦。」

第七彪這話讓宣彪再度憤慨起來:「荒唐!既然無用,當初征丁時為何要逼迫眾人來此,難道就活該死去么?」

第七彪不以為然:「征少了湊不足數啊,從前漢開始,皆是征一千活五百,故而只能多征。」

宣彪剛想反駁,卻感到一陣無力,只能垂淚。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全因同行的人看在父親的份上一路照顧,忍著餓將不多的口糧分給他,他們如今所剩無幾。

人命?消耗品而已,就跟一起被徵發的騾馬畜生一樣,甚至還不如。

聽完宣彪的遭遇,第五倫久久沉吟了,若不入行伍,他是不會有切身體會的,半晌後只喊了宣彪的字:「伯虎,來做我的書佐吏吧。」

「如此,便不必再挨餓。」

宣彪沒說話,只是頷首應下,他最初入營時,那軍候戴恭也想挑他做書佐,卻被宣彪拒絕。當時他還寧折不彎,對惡吏不假顏色。

可現在……有口吃的就行,什麼尊嚴,什麼骨氣,統統都後往後靠!

豈料第五倫卻還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個義士啊。」

宣彪抬起頭,發現第五倫滿臉肅然,絕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來,汝父對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卻還熱著。」

然後就被現實毒打了,明白這季世,連活著都不容易。

「吾等人微言輕,區區一個軍司馬,暫時改變不了天下。」

「但卻能改變這小小營壘!若是惡有距離,吾等至少能將它從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第五倫審視宣彪:「伯虎可願助我?」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乾了手中熱水,重重下拜道:「諾!下吏願與軍司馬幽明共心,蹈義陵險,死生等節!」

……

「吾乃第五倫,字伯魚,與諸君同是列尉郡人!從即日起,便是本營軍司馬!」

第五倫於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對大冷天被聚集起來的豬突豨勇們喊話。

和昨天一樣,眾人仍是污穢、混亂、擁擠,士兵們衰弱憔悴,他們的衣服像破布條一樣掛在身上,冷漠地看著第五倫,如同一群乞丐,看著一隻頭昂得高高的大公雞一清早在那鬼叫。

但第五倫的名號還是引起了一部分人的騷動:「是那位孝義第五郎么?」

第五倫在故鄉刷了整整一年的聲望可不是無用功,部分人麻木的臉上多了幾分期待的神色,他們對孝子義士還是信的。再加上第五倫最出名的事迹,乃是自己出錢,幫全宗族所有人交齊訾稅,如此看來,他應該是個好人、善人,或許能改善下營內的生活?

會吧,應該會吧?

但大多數人仍是躊躇地仰望著,眸子里沒什麼精神,直到第五倫跳過沒人感興趣的長篇大論,直接宣布一件喜事。

「今日加餐!」

「好!」一時間八百人都很有精神,歡喜起來,他們不約而同敲擊起手中木碗,雖然都沒多少水清洗,碗盤看上去卻很乾凈——其實都是舔的。

負責分糧的糧吏撇了撇嘴,回頭看了一眼默默注視一切的軍候戴恭,在他看來,這位才是營內真正的主事者,上頭可是有梁丘校尉護著的。

戴恭朝他點了點頭後,糧吏這才讓人將飯食推上來,第五倫沒撒謊,今日確實是黃橙橙的干粟飯!還有好多罐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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