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71章 揚子

揚雄真的很窮困,某種程度上卻又很富裕,因為他逝世後唯一剩下像樣的財產,就是書,書,還是書。

汗牛充棟,這便是第五倫在收拾揚雄遺物時的感受,他在簡牘堆積如山的屋舍中,終於找到了老師臨終前所說的《十二州箴》,都裝在一個匣子里。

當初王莽禪代後,效仿古代聖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他認為,漢家十三刺史部州名與經典所載不符,於是按照堯典重新劃定十二州,將涼州與司隸合併為雍州,改朔方刺史部為并州。

時為中散大夫的揚雄對這十二州進行考訂,各為一箴。

第五倫對地理十分感興趣,曾在揚雄家中閱讀過。但今日他發現,除了文學化的簡介描述外,州箴已被揚雄添了許多內容,諸如十二州風俗、出產、貢賦、歷史沿革、人物、史事的大體描述。

他甚至還找到了十二幅畫在布帛上的地圖。

這卻是第五倫曾問揚雄:「我聽聞,壽成室中有三閣,一曰石渠,二曰天祿,三曰麒麟。秦漢圖書皆藏於三閣之中,夫子在宮中校書,可曾見過地理圖籍?」

揚雄說有,只可惜和兵書一起,藏之於秘府,輕易不能示人,他也只在許多年前見過幾次。

第五倫只好悻悻作罷,他在半年時間內,靠一己之力走遍列尉郡,記錄了本郡地圖,卻只佔了天下的百分之一。

卻不曾想,老揚雄竟根據記憶,將十二州的地圖都畫了出來,卻見諸郡星羅棋布,城塞山川河流皆在圖中,都被他描繪而出。

第五倫恍然大悟,這就是揚雄近幾個月幾乎戒酒,終日將自己關在屋舍里忙碌的原因?

「這是老師留給我的遺產啊。」

雖然與他後世所見不同,甚至是上南下北很難看懂,但第五倫仍如獲至寶地捧著這些地圖,這能為他日後的工作節省很多麻煩。

揚雄就是這樣的性情,似是隱約明白第五倫想做什麼,卻又沒有說透,只默默為弟子準備一份大禮。

「多謝夫子。」

第五倫輕聲道:「天下,已在我眼中了!」

……

雖然揚雄至死只是一介庶人,但他的葬禮仍很複雜,因為無子無女,三位弟子就成了孝子。第五倫和侯芭、王隆親自為瘦弱的老師沐浴,穿戴喪服,飯含後放入棺槨,送到東階上堂陳列。

「皋,揚子云復!」

請來的招魂者服純衣纁裳,站在屋脊中央向北招魂,連喊三次。繼而將衣幡扔下,第五倫在屋翼下用衣箱接住,回到堂中,用衣服輕輕蓋住揚雄的屍身。

他們還要身披麻衣,頭戴絰帽,朝弔唁的賓客叩拜。

已被免為庶民的嚴尤心懷愧意,上堂朝揚雄靈柩作揖,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揚雄,今日亦積極奔走。

等葬禮差不多時,嚴尤看到桓譚也披掛麻衣站在柱前,遂過去問他:「君山常稱道揚子云著作,但我確實無法讀懂,而世人也無人稱道,真如你所言,能流傳到後世么?」

「一定能。」

桓譚十分篤定:「只是你與我恐怕看不到那天了。」

「大凡人之常情,對眼前的看得輕賤,而把遙遠的看得貴重。世人親眼看到揚雄的俸祿、地位、容貌,沒有一項動人之處,所以瞧不起他的文章。」

桓譚道:「但子云之書文意至深,而所發議論又不違背聖人之道,若使他的《法言》《太玄》能留存到明君在世的那天,而被賢能智者讀到,揚子必將得到他們稱善。」

在桓譚口中,揚雄已然成了「揚子」。

「將會高到何種程度?」嚴尤復問。

桓譚道:「必能超越戰國諸子!」

第五倫走出喪堂,正好聽到了這番話。

「不止,夫子未來的地位,會僅次於孔子!他將是集儒、道之學大成的第一人!」

嚴尤覺得有些誇張,搖頭道:「你緣何而知?」

「我就是知道!」

這件事,沒商量,第五倫已經欽定了。

揚雄的學問不會斷絕,他一定會讓它們發揚光大,在儒學中佔據一席之地。讓揚雄之名家喻戶曉,死前受盡天下之謗,死後將得到萬世之贊,令後世那些像自己一樣歷史不好的人,不至於連揚雄之名都沒聽過!

這是第五倫最大的遺憾。

看起來有些小孩子般的偏執,倒是桓譚聽出了第五倫話語中的決心,不由多瞧了他幾眼。

而第五倫則走到同樣來弔唁的國師公劉歆面前,朝他作揖,低聲道:「國師公,小子有一事相求!」

劉歆以為自己知道第五倫想做什麼,頷首道:「我與子云雖曾不睦,畢竟同僚朋友一場,我會替他照拂汝等,不會讓五威司命刁難汝等。」

你真的能么?劉歆堂堂國師,當年卻連自己的兩個親兒子都護不住。看他這模樣,對老朋友的逝世哀則哀矣,可卻連為揚雄討個公道都難。自從功崇公王宗一案後,劉歆就越發膽小低調,也不知道在怕什麼。

第五倫已經確定,這國師公,應該不是那個「位面之子」,劉秀,另有其人!

還是那句話,靠山山倒,劉歆的承諾是不靠譜的。

更何況對第五倫而言,這件事,沒有結束!

王莽間接導致了揚雄的逝世,而陳崇簡直是直接的兇手,這仇,他記下了!

既然早已身處旋渦,就不要再假裝自己安全。

既然烏子不管藏到秦氏桂樹間,還是躲在南山岩石上,都逃不過秦氏浪蕩子的一粒彈丸,倒不如主動出擊,逆勢而飛,去到跟前啄瞎賊子的眼!

第五倫按捺著自己的情緒,只對劉歆道:「夫子未能完成天子索要的北征之賦,吾等身為弟子,惴惴不安。我寫了一封上書請罪,敢請國師公替我呈送於尚書!」

……

「死了啊。」

五威司命府中,陳崇聽說了揚雄之喪,不由長嘆不已。

「惜哉子云。」

雖然是無疾而終,但揚雄也算選擇了最安全最乾脆的方式了結此事。否則,不管他是一時憤怒寫篇暗藏諷喻的文章,亦或是像劇秦美新那般阿諛奉承,都能讓陳崇好好利用一番。

見陳崇沒有絲毫的愧疚擔憂,僥倖從上次大獄裡逃生,換了一頂冠的孔仁如今只能依附於陳崇,對此感到不解:「司命,揚雄雖是無用老叟,但他畢竟是國師公之友,陛下也對其並無惡感。」

「此事還涉及到嚴尤,雖然嚴伯石失去了大司馬之職,但隨時可能被陛下重新起用。」

如此一來,陳崇不是與他們深深結怨了么?

「結怨好啊。」陳崇卻笑了,說道:「孔司命,我且問你,陛下當初為何要裁撤京兆尹,改設五威司命府?」

孔仁小心翼翼地說道:「因為自前漢起,歷代京兆尹多是無能之輩,不敢治劇得罪權貴。」

「沒錯。」

陳崇傲然:「京兆尹不敢管的事,五威司命管。京兆尹不敢殺的人,五威司命殺。一句話,京兆尹能管的司命府管,京兆尹不能管的吾等更要管!」

鑄偽金錢者,那種小罪只是隨便抓抓,他們眼睛盯著的,是不用命者、大姦猾者、驕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書事者、謝恩私門者。

這五種人,多是有權有勢的大臣。

也是巧了,王莽代漢後,大概是他以臣子位逆取的緣故,特別防備勛貴,常常限制、削弱功臣權力。諸如雪藏王邑,敲打劉歆,誅殺二甄,連親孫子王宗對權力有了覬覦,都毫不猶豫誅滅。

「壽成室有規矩,公卿大臣進入宮殿,隨從官吏有定額。還記得么?太傅平晏頗為陛下寵信,侍寵而傲啊,攜帶官吏便超過了規定,掖門僕射加以盤問,語氣不好,太傅府的戊曹吏便拘捕了僕射。」

「陛下聽聞後,大發怒火,讓五威司命和五威中城將軍,調動戎車幾百輛包圍太傅府,逮捕了那些小吏,當著太傅之面立刻處死!」

自那以後,平晏便一直縮著腦袋做人,看到五威司命就繞開走。

「至於敢抗權貴的僕射,則受到了提拔。」

陳崇早就摸清了王莽的做派,出身低微的臣吏有敢擊大臣錯誤者,常常能受提拔,獲得天子信任,擔任要職。

所以對陳崇而言,恨他的大臣越多,他越是高興,地位也就越穩固。

且看著吧,就算這次陛下為了安撫劉歆、桓譚,派人弔唁揚雄,也只會輕飄飄批評五威司命幾句,而絕不會動陳崇分毫。

「吾等文韜能勝過劉歆、揚雄?」

「武略能與王邑、嚴尤相比?」

「論與陛下血緣親近,能和功崇公相近?」

他們只有一個優勢。

孤臣!

不給自己留後路,離開了王莽,什麼都不是。

猶如漢武帝時的主父偃,逮住諸侯就咬,在五鼎烹與五鼎食之間反覆橫跳。

「五威司命,就是陛下養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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