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68章 我有一言

論及天下名將,王邑若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當年王莽稱攝,代漢之心昭然若揭,有東郡太守翟義自詡漢家忠臣,遂與當地劉姓宗室勾連,趕在九月郡兵都試之時悍然舉兵。勒其車騎,募郡中勇敢之士,自稱柱天大將軍,移檄郡國,討伐王莽。

一時間三郡響應,人數多達十餘萬人!

與此同時,乘著朝廷精兵東進平亂,三輔也有黨羽響應翟義,槐里豪俠自稱將軍,同是十餘萬人舉事,連未央宮前殿都能望見火光。

這聲勢浩大的兩場舉事,卻由王莽的從弟王邑挂帥,輕鬆平定。

王邑從容指揮,一戰陳留,首役告捷;再戰圉城,破翟義大軍;追至固始,斬首敵酋,碎屍於市。聲勢浩大的舉事輕易掃平,前後不過三月。

而後王邑兵鋒西向,合擊關中叛軍,不過兩月,便殄滅殆盡,諸縣息平。還師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勞饗王邑,稱:「吾弟當為天下第一名將,今之師尚父!」

那便是新朝的立國之戰,導致之後十餘年,天下再無大的叛亂,王邑也躋身「三公」,封隆新公,志得意滿。

但在那之後,大小戰爭便再沒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將作鎮國之寶,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時,王邑屢屢請命,卻被王莽以「殺雞焉用牛刀」婉拒。

那與匈奴的征戰總得讓他上場了罷?算起來,新朝第一次對匈奴宣戰,還是在十年前,發動了十二路大軍北伐,分道並進。結果王邑將名單從頭看到尾,仍未找到自己。

這次也一樣,皇帝決定以大司馬嚴尤為主帥,更始將軍廉丹為副。

對此王邑很不服氣,暗道:「我為新將,更是皇室宗親,有攻城野戰平定叛亂之大功。而嚴尤不過是熟讀兵法,趙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謀劃策,以口舌為勞,反而與我同列三公,憑什麼?」

今日是皇帝給嚴尤授斧鉞的日子,王邑身為大司空必須出席,他怏怏不樂地整裝而出,卻在府邸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大司空,我有一言!」

王邑孰視被儀仗攔下的來人,黃綬小冠,三旬出頭,卻是自己去年徵辟來的大司空議曹史、代郡人范升。

「辯卿又有何事?」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書,大司空可曾看了?」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王邑就皺起眉來。

范升的上書,是針對王莽征討匈奴之事而發,他在文章中說什麼「天子認為遠方不服是最大的憂慮,范升卻以為,國內百姓不悅才值得擔憂」。

通篇都是對北伐的勸誡,認為朝廷舉動不合時宜,王莽做事與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車的故轍上賓士,在敗亡的軌跡上亦步亦趨。

王邑揮手驅趕他:「你一介儒生,專心鑽研擅長的《梁丘易》去,懂什麼國政軍事?少發此狂妄之言。」

范升急了,張臂跪在地上,攔著王邑要往前踏的腳步:「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於日月,震震於雷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正逢冬日,卻徵調丁壯到遠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價騰躍,關東連年大旱,已經漲到一石數千!吏民陷於湯火之中,便不再將自己當做國家之民,而會心存逆亂之心。再這樣下去,我唯恐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呂母卻要進入京師帷帳,兵臨闕下了!」

「范升之所以冒死進諫,是希望能協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懸,免得讓世人歸怨於你!還望能將我引薦給天子,極陳所言!」

王邑卻聽不進去,罵道:「危言聳聽!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麼高見?」

「范升定是太閑才終日胡思亂想,上黨的徵兵和糧食還沒集齊,就派你去徵調!」

說著王邑一揮手,讓人將范升趕開,登車前往壽成室,無視他的吶喊和諫言。

話雖如此,但類似的話,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聽了。

他的政敵大司馬嚴尤,便對用兵匈奴持反對意見。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對匈奴宣戰時,嚴尤就曾進諫王莽,他將周、秦、漢對待北方胡族的策略總結了一下,認為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為無策,最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對付匈奴,實在是極大的錯誤。

在第二次宣戰的籌劃中,王莽卻是看中匈奴剛剛發生單于之位替代,新單于威望不足無法管控部落,實在是出兵一勞永逸的好機會,於是決定引誘寧胡閼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須卜當來朝,將他立為單于,公開分裂匈奴。

但嚴尤卻覺得這計策蠢透了:「須卜當在匈奴右部,承襲寧胡閼氏與呼韓邪單于之政,部眾從沒有侵犯過邊境,總是暗暗將單于消息告知朝廷,於新室是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並安置到在藁街蠻夷邸,須卜當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毫無用處,反倒是替匈奴單于除去一個對手,遠不如讓他留在匈奴響應有益。」

嚴尤就是這樣,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對王莽攻伐四夷,數諫不從。

王邑則在內政外交上,講究凡事每與尤反。

嚴尤反對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對匈奴的第二次宣戰能落實,他是出了大力的。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對戰爭,前後不一,那是在賭自己的政治生命。

如此想著,車駕已經進入壽成室,在王路四門停了下來。

這四門分列壽成室中央的東西南北,原本叫公車司馬門,大臣入宮一律在此下車,後來名字被王莽改了。

同樣被改名的,還有前漢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但王邑今日去的,卻是皇帝寢宮溫室殿。

至於溫室,王邑將劍交給門口的郎官,才進殿中,卻發現裡面氣氛不太對。那面隔絕君臣的雲母屏風後已有身影,應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內的五威司命陳崇、更始將軍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中央只跪著一人,竟是本該成為今日授斧鉞主角的大司馬嚴尤。

卻見嚴尤朝雲母屏風後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

「過去,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用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民夫轉輸糧秣,起于海濱;疆境雖然完固來了,卻招致中國內竭,陳、吳舉兵,劉項在後,最終秦喪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為非的國策。」

「今天下遭陽九之厄,連年饑饉,西北緣邊尤甚,前兩年已出現人相食的慘相。如今卻還要發大兵征討匈奴,就算是十萬人籌備三百日糧,也必須東援海岱,南取江淮方能足備。再計前往匈奴的路途,大軍明年春天才能集結,夏日方能抵達邊塞,還未開戰,便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

嚴尤抬起頭,看著雲母屏風道:「如此大用民力,猶如重蹈亡秦覆轍,兵法有雲,『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如今從官吏、豪右到里閭小民,皆因保馬、奴錢、訾稅之事與朝廷離心離德,如何肯戰?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

他一口氣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一時間王路堂中靜謐無聲,其他四輔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而在良久的緘默後,雲母屏風後響起了一個大而嘶啞的聲音。

「那依大司馬之見,與恭奴之戰,卻是打不得?」

當今皇帝喜歡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在寢宮時,常隱蔽在雲母屏面之後,親信以外不能見到。

嚴尤再次頓首:「然也,依臣愚見,匈奴權且放在日後再收拾不遲,首要憂慮關東盜賊!」

王莽未說話,似乎是在思索,卻已注意到王邑來了,遂道:「大司空以為如何?」

王邑就等這一刻,馬上出言到:「青徐呂母、樊崇、力子都之輩,區區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馬為何如此上心。更何況,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孫喜,發郡國兵清潔江湖之盜賊,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嚴尤回頭瞪著王邑:「大司空說得輕巧,萬一其中出了陳吳、劉項之輩,危及社稷呢?」

王邑大笑:「可笑,當年翟義等輩數十萬人,東西響應尚不能動搖社稷分毫,何況今日?有臣在,必不會讓囂小跳梁!」

他轉而看向嚴尤:「倒是大司馬身為主將,卻在戰前沮軍疑眾,這當真合適么?」

本朝兩位「名將」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直到王莽咳嗽聲傳來。

「今日本要授予斧鉞,挑選吉日激勵士卒。但大司馬卻在當出廷議之際,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大司馬尤!」

嚴尤一震,下拜道:「臣在。」

王莽卻不再說話,只讓中黃門宣布他的制書。

「大司馬尤視事四年,蠻夷猾夏不能遏絕,寇賊姦邪不能殄滅,不畏天威,不用詔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懷執異心,非沮軍議。未忍致於理,其上大司馬武建伯印綬,廢為庶民,遣歸故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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