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64章 大司馬

第五倫說不準,自己看到馬援的信時,究竟是驚喜,還是驚嚇。

與其女娟秀的字跡不同,馬文淵筆下隸書逆鋒堅實,方圓兼備,甚至能看出幾分不羈。

信中先講了他和萬脩離開細柳亭後的逃亡經歷,這一路去應是比較辛苦的,卻被馬援描述得十分浪漫主義:諸如沐浴在月光下策馬狂奔瀟瀟洒灑,一路上利用武藝弓術,輕鬆狩獵野獸剝皮換糧,又在民風彪悍的威戎郡(北地郡)酒肆和醉鬼鬥毆,最後竟不打不相識,反而收了個小弟。

就這樣一路向西北馳行,進入廣袤蠻荒的邊塞,他們最終落腳的地方,位於特武縣。

「特武,故富平縣也。」

馬援在那兒有位牧民朋友可以投靠,所居草棚西面,越過清澈的黃河,能遠遠望見長城和卑移山(賀蘭山)。

「其山盤踞數百里,丹崖翠壁,巍然隆峻,上多青白草,遙望如駿馬,大丈夫當騎此馬!」

第五倫摸摸下巴,大丈夫騎什麼山,該騎的難道不是另一種「馬」么?

馬援也走累了,就在當地幫朋友畜養起牛羊來,偶爾與萬脩蒙上面,騎馬去鄰縣幹些懲惡揚善的事。冬去春來,馬援本就模樣出眾,加上萬脩本領不凡,二人在當地得了點小名。時日一久,不斷有流民和逃兵從四方趕來依附,到寫信時,馬援手下已有幾十戶人家。

「幾十戶?那就是數百人。」

第五倫不知該說什麼好,第五里也就這麼多人啊!果然,如馬援這樣銳利的錐子,不管放哪都能破囊而出。

「就像我一樣。」第五倫說這話時有些心虛。

馬援最後表示,希望能與第五倫相逢再敘。

第五倫放下帛信,從馬援的描述中,他閉上眼就能想像,那是狂野西部,帝國邊緣的法外之地。

白雪皚皚的雪山,鬱鬱蔥蔥的密林,一望無際的草原,清澈閃耀的大河,當然,還有荒涼的原野和熱鬧的城鎮,長城外則是滾滾沙海。

馬援和萬脩,就這樣在邊塞過上了劫富濟貧、快意恩仇、沒羞沒躁的生活。

一時間,第五倫竟有些羨慕,那種日子很適合馬援,他珍惜地收起這帛信,笑道:「做一個荒野大鏢客,也不錯。」

……

九月初時,導致許多百姓破家的秋算終於結束,第五倫奉張湛之命,去常安城中向納言(大司農)交付賦稅上計。

輕車熟路進了城後,第五倫發現,兩個月沒來,常安城內簡樸行動已經結束,貴族官吏再度我行我素,講究起衣著和車乘裝飾來。

「果然是一陣風的運動。」

第五倫做事一貫先私後公,他也沒去納言府,而是來到宣明裡,每次入常安,都會留上一二日看望老師揚雄,這回也不例外。

宣明裡一切如常,唯一的變化是揚雄家。

揚宅過去是里中最破落的房子,院牆和門扉多年不曾修整,屋頂上長滿了草,進去一看簡直是家徒四壁。

可如今卻面目一新,第五倫派人將宅院粉刷一遍,門扉塗了上好的黑漆。推門而入,腳下不再是坑坑窪窪的夯土,而是顏色偏深的平整地面,一腳踩下去硬邦邦的。

這卻是第五倫家的新產業,也不好說是水泥,稱之為石灰砂漿更恰當些。

先前第四氏被官府沒收的石灰礦,如今在他的運作下,已經落入第五氏手中。第五倫讓人燒制出石灰,和煤球燒剩下的煤渣磨細成末混合攪拌,制出的產物性能與水泥很像,加上用的是尾料,十分廉價易得。

這玩意用來修建築肯定是豆腐渣工程,但鋪地絕對夠。夏天時,第五倫假意邀請揚雄去列尉郡遊玩,卻派人來將一進小宅全鋪成水泥地,又將台階打掉,換成了斜度較小的坡,門檻也撬了。

等揚雄回來後,發現家中地面變得十分平滑,第五倫還在門口給他準備了一輛四輪小車——酷似三國演義里諸葛亮坐的那玩意,還附贈一副羽扇。

揚雄自此不必再忍著痛拄著拐出入,一不小心就摔在溝里了。

這件事把老揚雄感動得不輕,木製的四輪車需要人在後推攮,第五倫便留了兩個僕人,幫師兄侯芭照顧揚雄起居。家裡也放滿了酒肉,但說來也奇,在酒管夠後,過去嗜酒如命的揚雄卻沒那麼愛喝了。

「有弟子如此,老夫豈能昏沉終日呢?」揚雄老懷大慰,他看著侯芭和第五倫,竟不由想起自己早逝的兩個愛子。受此激勵,揚雄重新拾起了筆,要將未完成的著作收尾。

此事在常安城傳為佳話,雖然揚雄在常安民間風評並不算好,但第五倫尊師重道依然得到時人稱讚。也順便帶動了水泥生意,買家多是豪右,第五倫也不客氣,將這廉價的玩意當奢侈品賣,管他明年如何,先賺一波再說。

今日才到院外,就看到另有一輛車停在馬廄中。

「有客人來?」

第五倫詫異,這就奇怪了,揚雄自從徹底失勢丟官後,那些權貴就與他斷了往來。只有桓譚等少數人才與之交遊,但桓譚一貫是步行而至,甚至少坐車。

再看車上的裝飾規格,華蓋高高,來者絕非凡俗。

步入庭院,卻見揚雄正與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說話,他們對席而坐,看揚雄作揖時躬下的背,對方地位不低。

「夫子。」

第五倫喊了一聲,上前下拜。

「伯魚來了。」

揚雄看到第五倫心中歡喜,笑著跟對面的人道:「伯石,這便是吾徒。」

那人轉過頭來,卻見此人年過五旬,小頭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他孰視第五倫後笑道:「早就聽說過孝義第五郎,今日終於得見。」

又指著水泥地和揚雄的輪椅道:「尊師重道,可見一斑啊。」

「伯魚不是想要讀兵書么?」揚雄介紹道:「這位,乃是自淮陰侯韓信後,天下最厲害的兵法家。」

「當朝大司馬,嚴伯石!」

……

新朝官制,有十一上公,四輔、三公、四將。

其中三公便是:大司馬、大司空、大司徒,都是萬石高官。

這位大司馬嚴尤,第五倫在常安時早有耳聞。當年,東郡翟義聚眾十餘萬人反對王莽,嚴尤便隨王邑出征,進言獻策,幫助王師摧枯拉朽,將叛軍一舉平定。

新朝建立後,嚴尤作為開國元勛,封武建伯,後來又成為「討濊(huì)將軍」。

且說王莽代漢後,向天下派出五威使者,宣揚新室之威,並將周邊邦族的王盡數貶為侯。

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單于印,改漢印文,去「璽」曰「章」,又改其名為降奴服於,欲臣畜之,匈奴單于反。

南出者,逾徼外,歷益州,貶西南夷句町王為侯,句町王叛。

西出者,至西域,盡改三十六王為侯,西域諸國離心,背棄中原而重新投靠匈奴。

第五倫只想吐槽:「這什麼五威使者啊,改稱戰爭使者算了!」

其東出者,則是去了夫余、高句麗兩國。

本來那高句麗建國日淺,只被漢朝封為侯,也不存在貶號。但王莽在籌划進攻匈奴時,徵調高句麗和貉人出兵。結果高句麗人入塞後,聯合穢貉反叛,殺了遼西大尹,王莽大怒,遂令嚴尤征討高句麗。

新朝對四夷的戰爭基本都是敗仗,唯一一勝,就是嚴尤這一路,他誘斬高句麗侯高朱蒙,迅速結束了交戰。

儘管東北邊境貉人犯邊難以遏制,但嚴尤好歹為朝廷挽回了一點尊嚴,王莽遂改高句麗為下句麗,這蕞爾小國只能忍氣吞聲。

憑藉此功,嚴尤成為三公之一的大司馬,名義上全國最高軍事指揮,被視為天下名將,與大司空王邑齊名。

嚴尤在與揚雄談事,第五倫不好打攪,只與師兄侯芭遠遠看著,他偏頭問道:「大司馬與夫子有交情?」

侯芭道:「大司馬祖籍也是蜀人,乃秦時樗里子之後,伯魚可知嚴君平?」

嚴君平,前朝元、成時人,蜀中名士,不是儒生,卻是道家,作《老子注》、《老子指歸》十萬餘言。

嚴君平也是揚雄的授業恩師,算起來,應該是第五倫的師祖。

侯芭道:「大司馬乃是嚴君平遠親,故與夫子相識。」

但也就是泛泛之交吧,畢竟第五倫從沒見他登門過,揚雄落魄之際,這位大司馬也不見伸出援手。

卻見嚴尤和揚雄越是深談,二人情緒一會慷慨,一會低落。

少頃,嚴尤起身,揚雄要送,第五倫連忙走過去為夫子推輪椅。

離開揚宅前,嚴尤一對白黑分明的瞳子看著第五倫,卻問他道:「汝想學兵法?」

第五倫應諾後,嚴尤復問:「為何想學?」

這真是個直擊靈魂的問題啊,第五倫總不能說:「俺想學兵法,是為了以後造你家皇帝的反用!」

他只能模稜兩可地應道:「四夷犯邊,天下不安,羽檄爭馳無少停歇,大丈夫豈能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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