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63章 士紳的錢如數奉還

每到八月秋收時節,縣市就極其熱鬧,男男女女,人來人往,喧喧嚷嚷,店肆成列,整個市集上叫賣聲不絕於耳。

尤其是隸屬於金曹掾的「五均官」所在,更是排起了大長隊——這是縣裡各鄉的百姓來糶(tiào)谷了。

對長陵縣來說,今歲年景比前幾年要好些,雨水調勻,也沒有蝗蟲來作梗,地里每畝多收了一兩斗穀子,大夥覺得今年日子應較去歲更好過,都喜滋滋的。

但入秋以來粟穗沉沉產生的快樂,在聽到市吏報出谷價後,立刻就消失了。

「這谷價,怎比去歲還便宜了許多?」農夫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年景好,收成多,谷自然就賤了。」市吏跪坐在案幾前,用一根木刺挑著指甲縫裡的污漬,正眼都不看面前這些身穿破布麻衣,臉曬得醬赤的農夫一下。

「地里就多收了一兩斗,可谷價卻跌了一半啊!」農夫們開始抱怨,別欺負他們不會算數。

市吏卻笑道:「跌了好啊,說明天下太平。」

旋即臉色一板:「再者,這可是朝中納言(大司農)和五均司市師們決定的價,吾等只是照章辦事,若是不按此價售賣,就是違律!」

新朝的經濟實行五均之制,五均官負責平準物價,有理有據。但農夫們卻不這麼認為,穀賤傷農啊,更何況,他們聽說鄰郡還鬧災了呢,根本不相信糧食能增產一倍,怕不是這市吏想要轉手發一筆財。

市吏不為所動:「汝等目光短淺,局限一隅,也不想想,這肯定是關東糧食也豐收,隨時可以送入關中呢?各處的穀米像渭水一般湧來,谷價或許過幾天還要再跌,等著瞧吧!」

又揚言道:「從常安到六尉,每個五均官收谷價格都一樣,汝等若是不想賣,大可換個地方去試試,還要多交一筆過關稅。」

百姓們幾乎別無選擇,這是熱鬧的縣市,要不賣給私商?但哪家私商願意做這虧本買賣啊,說不定出價比官方更低。

有人嘀咕道:「賤賣不如不賣,吾等還不如拉回去繼續屯著。」

這話叫市吏聽到了,嗤的笑出了聲:「且屯著,屯到月底交算賦時,看汝等能否拿出數百上千的錢!」

賦,沒錯,該死的算賦和口賦,從前漢開始,就必須繳納貨幣而不能以實物代替。漢時一個成年男女繳120錢,今朝錢賤,所以要交兩三百錢,差不多是一石谷的售價——今年卻要兩石。

若真是理想狀態下一家分配百畝耕地,收穫兩百石穀子,繳納十分之一的田租外加算賦口賦不要太輕鬆,還能剩餘不少。

但前漢兩百年兼并,尤其是人多地少的關中。土地都集中到豪強貴族手中,一些貧民四五口人,地卻只有十來畝。種出的糧食勉強果腹,算賦成為壓倒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一賣之後,家裡餘糧還撐得過冬天么?

但不賣,也只能作為一句憤激的話說說。哪怕衣食自足,除了賦稅,還得從同樣隸屬於官府的鐵官處購買質量奇差卻不得不用的鐵器,從鹽官處換取價格高到讓人想哭泣的鹽巴,掉了一粒都心疼。

新室倒是不加賦而國用足了,農夫卻被狠狠割了幾道韭菜,每年種田獲利的錢一打轉,全進了五均官腰包。

眾農夫喪了氣,認命地賣了谷,經過穀米舂得細不細、嘉量打得平不平的扯皮後,從市吏手中得到了錢。

「能否換成貨泉?」看著手裡那些古里古怪,能兌換二十五枚貨泉的貨布,農夫們有些信不過。

過去十幾年裡,他們可被各種大面額貨幣坑怕了,還是一兜小錢沉甸甸捧在懷裡安心啊。

市吏卻給了他們一個白眼:「汝等膽敢不收,莫非是想獲罪罰去太官服勞役?」

農夫們被嚇了,只能迅速完成交易:來時是沉甸甸的糧食,回時卻只拿著輕飄飄的貨布。不知不覺,他們又被鑄幣割了一次韭菜。

沒辦法,寧可賤賣穀子湊齊算賦,也不願意借豪右的貸,利息太高了。三十七歲,農夫,還要借貸給女兒湊嫁妝實在太心酸了。

更何況,貸是你想借就借的?過去豪右商賈借錢,不就是想利滾利將小農逼得破產,好買地么?如今地不準買賣,奴婢也做不成,那還借什麼,窮鬼們愛死不死!

不少人本來算著,今年多收了些穀子,多換點錢,能在市上給妻子買個銅鏡、給孩兒弄點飴糖解饞,再置辦點家裡不容易制出的厚冬衣來。

結果卻什麼都不敢買,只能垂頭喪氣拉著空空如也的輦,回家去。

但一偏頭,卻見一群剛到不久的農夫還滿載著穀子,在市吏的譏諷和白眼下,十分硬氣地調頭就走。

「不賣就不賣!」

他們堅決不賤賣,反正沒舂過的穀子存得住,留到入冬再看看,到時候谷價一貴,就回本了。

那些農夫里為首的,是第五里的第五平旦。

有人認識他,便過去關切地問道:「平旦,汝等不賣谷,不交算賦了?莫非想被緝捕去邊塞服勞役來償?」

「不怕。」

第五平旦自豪地說道:「第五里有義倉義錢!」

……

普通小農急著賣出穀物為八月秋算做準備,地主們卻十分淡定。

他們家底大,家中吃飯的嘴巴也多,糧食必須屯著,至於賦稅的錢帛,往年早就存下了。

更何況,雖然錢是由金曹掾來收,但負責算口和定賦的,不就是宗主第五倫么!

八月中旬,又到一年社日前夕,臨渠鄉諸第在第五里塢院內集會。

第五霸趕在孫兒還沒到前,就跟族長們打好招呼:「雖然做了戶曹掾,但伯魚已經說過,切勿指望他替汝等隱匿戶口,瞞報田畝。」

「郡里甚至是常安,不知多少眼睛盯著伯魚,他也難做啊。頂多只能確保不會有縣吏刻意盤剝,給吾家攤派更多賦稅勞役。」

「次公所言極是。」眾人應諾,沒有人會因為第五倫「秉公執法」而產生怨言,因為各家合併為一族後,他們已從中獲利甚多。

諸第秋收增產遠勝過普通人家,因為春天時,第五倫十分大方地給各家分享了曲轅犁和豆谷間作。

尤其是後者,幫他們獲得了良好的增產效果,每畝連豆加麥,竟多收了三五斗。

第五倫確實做到了他去年承諾的「宜爾家室,樂爾妻帑(nú)」!

既然豐收了,眾人便跑去向第四咸打聽穀物市價,聽說五均官收谷竟比去年便宜了一半,都罵罵咧咧,第一關詫異道:「莫非真是關東豐收,壓低了糧價?」

「正好相反,關東大旱,不少地方都絕產了!」

第四咸壓低聲音給眾人透底,他有商隊去往河東那邊,消息較一般人更靈通。若非年景不好,關東各地也不會爆發了那麼多盜賊動亂啊。

「那為何穀物還賤了,不應該貴么?」第六犢埋頭田疇,不太懂這方面的道道,那五均官的責任,就是平準物價么?怎麼還反過來亂降價。

「強取豪奪而已,都說無商不奸,我看那五均官才是天下最奸。」

第四咸搖搖頭,他聽說,負責五均的是兩位雒陽大商人:張長叔、薛子促,家訾亦上萬萬錢。

皇帝將他們當成了現世桑弘羊,皆聘為納言士,二人做事依然商賈色彩極濃。好好的五均官成了奸商做派,非但不平準物價,反而賤收貴賣,囤積居奇,左手轉右手,看上去國庫確實豐了,可人心卻也丟了。

眾人議論時,第五倫匆匆上堂,八月份他同樣很忙碌,身上還穿著官服,讓大夥勿要起來行禮,直接道明了今日開會的主題。

一是為過幾日的秋社做準備,各族都安排了任務,大家一起湊錢湊糧,辦得熱鬧,保證公平。

二是宣布了一件大事:「郡大尹盛讚第五里義倉、義錢乃是美政,決定明年在臨渠鄉推而廣之。」

不得不說,第五里籌辦的義倉、義錢確實給里民、族人帶來了利好。

義倉在去年冬天和青黃不接,糧食吃緊的時候,起碼救了里中三戶人家的性命。

而更顯著的效果就是,里民們可以先借義錢應算賦之急,不必忙著在八月份將糧食賤賣出去。若苟到入冬甚至是青黃不接之際,將陳糧高價出手,能賺它幾倍的錢,再將所借補上不遲。

至於鹽鐵,也不必花大價錢挨宰。且不說農具可以從大宗借用,第五倫這官可不是白當的,早就有了渠道。加上第四咸在河東那邊有關係,甚至還能得到批發來的廉價鹽,再平價分予族人。

總之,義倉、義錢給第五里整體帶來了極大利好,扶助親戚還得到郡中稱讚。張湛便看上了這點,聲稱若能讓天下效仿,第五倫功績將不亞於宣帝時推行常平倉的大司農耿壽昌,陞官指日可待。

第五倫卻不喜反憂,力勸張湛,應該緩一緩,切勿急躁。

張湛覺得他在故意拖延,以為第五倫不願分享成功經驗,可實際上,第五倫還真不是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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