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40章 炭治郎

若論天下開採煤炭最早的地方,當數弘農(右隊郡)。

這其中還有個略顯悲情的故事:前朝孝文竇太后的弟弟竇廣國,年少時被人販子拐走,轉手十幾次,賣到弘農宜陽做奴隸,為主人進山採煤炭。他白天幹活,晚上和其他礦工在煤洞邊避風睡覺。某天煤洞轟然坍塌,除竇廣國僥倖逃脫外,其餘一百多人均被活活壓死。

比起右隊,位於後世咸陽市的列尉郡煤炭儲量略顯不如,但仍是三輔煤炭資源最豐富的郡,礦脈沿著涇水向南分布,越往南越少。

第四氏家的小煤窯,大概是這礦脈的尾端,位於乾涸的涇水故道以北,平日只有三十餘人開採,除去鑽入礦井採煤的隸臣農夫外,鮮少有人光顧。

天鳳五年(公元18年)十月下旬,小煤窯卻格外熱鬧,不但第四咸親自跑來,連第一氏、第五氏的主事者也悉數光臨。

見到手持鳩杖的第五霸下車,第四咸立刻過去作揖,不忘向他千恩萬謝。

「若非伯魚說動了那馬督郵,算第一、第四兩家為自告,稍稍減了懲處,我恐怕已淪為隸臣,受髡髮之刑了。」

第四咸摸著自己險些遭殃的頭皮,不由感慨,有位郎官在朝中做靠山就是好,若還像過去那般依賴第一氏,此番恐怕無法脫罪。

反正已經欠了馬援一個大人情,第五倫索性欠到底,不計前嫌將第一柳也撈了出來。只是這老匹夫沒臉見人,在家氣病了,今日由其長子第一關前來,與宗族昆父兄弟相會。

他們聚於此地,卻是響應第五倫號召,來探討一下「臨渠鄉諸第攸關存亡之事」!

對第一、第四而言,家族確實站在淪亡邊緣,自首隻能免去受刑羞辱,家產仍被官府收走了五分之四,以助邊急。

第一氏的糧倉、錢帛幾乎被搬空,第四氏作為商賈,經營的產業也多被沒收。

萬幸的是,第五倫讓第四咸匆匆寫了張房契,將常安宣明裡的房宅「送」給了他。家族總產業稍減,官府收走的錢糧也少了些許,還能讓第四咸在石灰礦和煤窯之間,做個選擇。

「留煤窯!」

第五倫如此叮囑第四咸,讓他有些疑惑。

「石炭」乃是燃料鄙視鏈的底層,百姓不喜,用來煉鐵會導致質量大降,也就燒石灰、陶器、磚瓦等賤物時會用一用。更多人只將煤炭用於糧倉、墓室中防潮。

但第四咸不敢忤逆第五倫,這小煤窯便成了他家僅剩的產業。

眾人先到半個時辰,第五倫才姍姍來遲,這是十月份第四個休沐日。他昨夜宵禁前出了常安,清晨方至此地,晚上還得星夜趕回。

馬車上沒睡好,第五倫眼中滿是血絲,也不啰嗦,將一份契券交給第四咸。

「宗叔,宣明裡的房宅我替你賣出去了,憑此契券,可去縣北長平館找邛成侯府取錢糧若干。」

「這麼快?」第四咸大喜,又假裝慚愧道:「如此一來,伯魚在常安卻是要另尋住處了。」

其實,第五倫只是將房子反手賣給了老去蹭住的王隆,房東、租客之間換了個身份而已。反正對邛成侯家來說,這點錢不過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出價比市價還高了點。

第四咸本已做好宅產被第五倫私吞的準備,如今見他將獲利盡數交還,大為感動,想將錢糧的一成送給第五倫以表謝意,卻被拒絕。

「還是快些合議關乎三家存亡的大事要緊。」

接著,第五倫給第四咸、第一關展示他上次休沐時,讓第五里眾人製作小煤球,塞了幾個在土灶里燒著。

時人不樂用原煤取暖,一大原因在於不好燒,密度同石頭一般,空氣很難進入空隙,得敲成小塊才行。

煤球卻沒這弊病,煤塊被徹底砸碎,以水與黃土相和,燃燒起來火力較木炭更大,唯一的問題是,不如木炭持久。

但以第四鹹的眼光看來,做成這樣也足夠賣錢了,一直提著的心稍稍落下,咬咬牙後,他朝第五倫道:「我家願從伯魚之策!」

換了過去,第四咸絕不會冒險,但如今家族受創,這個冬天都難熬,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第五倫來的路上,已給各個家族列好了他們的任務:「第四氏只需如過去那般,讓家中隸臣下井採礦,但人手得增一倍,此外再派遣能言會道的子弟數人,分管最後售賣一事。」

而第一氏則出三四十人過來,專管將煤塊搗碎成末,再利用他家多牲畜輿車的優勢,搞定運輸環節。

「這就是伯魚讓我家出錢糧入官免罪,而一定要留牲畜、輜車的緣故?」

第一關訥訥應是,父親已經倒下,臨渠鄉如今以第五倫馬首是瞻,若再不合作,昔日最強大的第一氏就徹底邊緣化了。

第五倫看向第五霸道:「大父,我家也出數十人,農閑時族丁里民也沒什麼活做,不如乘著臘月嚴冬前,來此處干一個月活。第五氏就管挖黃土、和煤球兩事,應有不少人樂意。」

「如今世道不太平,再挑十來個強健的族人,帶著弓刀護送車隊。」

第五霸扶著鳩杖笑呵呵的,他現在很樂意聽孫子指揮。

第四咸又追問道:「伯魚,不知這煤球制出後,當運往何處售賣?」

「我已找好地方,正是城北諸閭!」

這是第五倫上個休沐日在常安周邊轉了一圈後,做的決定。

第一關對買賣不了解,不由疑惑:「何不去常安東西市?」

「出入東西市要納稅,入城亦然,也要交不少錢,里監門和里長還會驅趕,不讓在門邊叫賣。」第四咸了解此中門道,第五倫挑的地方確實不錯。

常安一百六十閭,起碼有一百二在城外的「郭區」,城北就三十餘里,數千戶人家,對燃料需求極大。

二來,那兒距長陵也近,牛車拉著煤球走幾十里,過橫橋就到。牛馬要吃草,車輿會損壞,少走一里,就意味著省下大筆開銷。

第五倫亮出了自己最大的底氣:「管城北三十閭的是城門校尉、修遠伯梁讓,他與吾師揚雄是故識,我託了關係登門拜訪,梁校尉已答應吾家輜車出入三十閭不受限制,還能在北市附近租間屋舍做倉庫。」

「不愧是第五郎官!」

眾人大喜,第五倫居然連關係都找好了,這讓第四咸更加放心,在他看來,貨物不重要,搞好人脈才是貨殖最關鍵一環。

第五倫讓眾人不要擔心租金問題:「先前昆父兄弟送我去常安,湊了八萬奉錢,四萬作為義錢,不得輕動,我省吃儉用,還剩下三萬多,如今便拿出三萬錢來租倉。」

如此一來,從原料、製作、運輸到販賣,每個環節都落實妥當,就剩最關鍵的問題:如何分利了。

第五倫道:「煤窯本歸第四氏所有,加上採煤、售賣要靠宗叔,當取利三成半。」

第四咸心裡飛快算著帳,覺得有點小虧,但沒辦法,這次的生意,絕非他一家之力能做成。

第五倫又對第一關道:「車馬販運成本不小,加上碎煤的勞力,第一氏可取利一成半。」

第一關沒敢反對,他毅然違背父命,傾力與第五倫合作,希望讓自家從絕境里緩過來。但對賣煤球成或不成心存疑慮,也罷,反正第五倫拍胸脯說了,今年若有虧損,由自己來承擔。

「吾家則取利四成。」

第五倫看了眾人一眼,他們都不敢有什麼意見,儘管第五倫只是提供了思路,又讓第五氏族人干最輕鬆的挖黃土、和煤餅的活。但保證這筆生意順利做成的人脈、關係都在第五倫手裡。再加上他是全宗族的希望,只差一個「宗主」之名,拿大頭確實應該。

「剩下一成,則用來繳納關稅,若有剩餘,則放入義倉,讓來煤窯做活的族人優先賒借,何如?」

「便如伯魚所言!」

在小煤窯這間低矮破舊的茅草屋裡,三個家族就著昏黃的光線,在第五倫擬定好的三張帛書上,簽下大名,並蘸著印泥,重重按下了的紅手印。

……

轉眼就到了十月三十,郎署第五個休沐日,第五倫再次連夜趕回,發現才過了短短五天,他們這「家族企業」的盤子已在煤窯鋪開。

小煤窯幾乎是露天的,巷道斜斜向下,不用挖太深,第四咸下了血本,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五六十名隸臣、族人手持鎬、杴埋頭苦幹,剛鑿下來的黑乎乎煤炭用轆轤以人力絞起,在地面上敲成碎塊,再用籮筐運到溪水邊沖洗。

這是第五倫加的「洗煤」環節,做不到後世那般精細,效果不大,聊勝於無而已。

這邊溪水裡堆滿了籮筐,第五倫卻看到下游不遠處居然有人在汲水,不由大驚,連忙帶人過去阻止,發現是兩個半大孩子,身上髒兮兮的,頭髮一團糟,正蹲在水邊,光禿禿的腳桿凍得發紅。

「汲水且去上游。」第五倫朝這兩個孩子揮手,想勸他們離開,年紀稍大,長相極瘦的孩子卻抬頭畏懼地看著第五倫道:「君子,可上游沒爬蟲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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