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24章 不舉者有罪

很遺憾,第五倫昨日念的那兩句詩,沒有引起滿堂轟動。

反而是一陣發笑和敷衍的叫好,這時代七言頗少,只偶爾夾在賦中,第五倫這水平,在蕭言、王隆看來,不過是一首……打油詩。

更沒人將這和造反聯繫起來,只有少數人才聽出了其中含義。

比如景丹。

第二天直到正午,太陽已經升起老高,第五倫才睜開眼,看著周圍陌生的擺設一時失神。

然後才想起來,昨夜結束了在長平館的宴飲後,實在拗不過景丹的熱情邀請,在他家借了宿。

起床穿戴好衣冠,瞥見屋內普通的器皿,推門而出,外邊是個不大的院落,鋪滿秋日陽光的場圃中,一個中年女子正在掃昨夜的落葉,看到第五倫出來,連忙斂容行禮,又喚了她丈夫一聲。

「良人,客起了。」

這便是景丹位於郡城中的家,以他文學掾的職位,相當於市教育局長,只要願意,完全可以過得頗為富裕。如今看來卻挺清廉,連鈞駟白馬都要向鄰居借,看來真正表裡如一的人,恐怕是景丹吧。

景丹讓妻子去招呼僕從準備朝食,又喚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來拜見第五倫:「昨夜這孺子睡得早,未能見過伯魚,尚兒,快叫叔父。」

「景尚?」

第五倫想起:「孫卿的族兄,那位朝中的『太師羲仲』,不也叫景尚么?」

他不由莞爾:「孫卿莫非是故意佔汝族兄便宜?」

「伯魚誤會了,其實是吾兒取名在先。」

景丹苦笑道:「我那族兄原本是二名,直到前朝平帝時,今上為宰衡,改革禮制,詔令中國之人不得有二名,這才改成單字,竟湊巧與吾兒重名了。」

所謂二名,就是兩字名,在新朝被視為低賤的象徵,多是奴婢、庶民使用。只要有點地位、文化的,多以單名為主,就算不是也趕緊改了。

第五倫只感覺滑稽,王莽的政令里,這二名之禁反倒是推行得最順利的。不止是華夏之人要改單名哦,據景丹說,王莽甚至連四夷首領的名也勒令改了。

比如匈奴單于名叫「囊知牙斯」,王莽就派使者去軟硬皆施,讓單于上書,說仰慕中國禮儀,順應時勢改名為「知」。可匈奴人名本就是音譯,這操作,好比一本正經地勒令漂亮國大統領正式改名川普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說完這插曲,景丹讓兒子繼續讀書去,他則對第五倫肅然拱手:「昨日伯魚吟詩後,眾人皆笑,以為不成辭句,沒有文采。可我卻從這兩句里,聽出了伯魚的志向。」

第五倫一驚:「哦,孫卿兄聽出了什麼?」

景丹道:「我年紀較伯魚稍長,目睹了漢末之際險象,早在數十年前,有位儒生京房曾問漢元帝,當今是治世還是亂世?元帝都莫可奈何,只答,『亦極亂耳,尚何道』!」

「這亂世延續至今,讓我想起了《十月之交》中對周厲王時的描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國無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

反賊不止我一個?第五倫笑道:「孫卿兄是把今朝比作厲、幽之時?雖是在家中,但還是要慎言啊。」

景丹解釋:「前朝哀帝時才是周厲王,如今應是共和行政,只是『周公』得了天命,已坐定了天子之位。」

他繼續道:「此舉雖讓天下稍安,但政令變動,猶如燁燁震電,不寧不令。新室禪代,好比百川沸騰,山冢崒崩。而郡縣豪右地位升降,更是高岸為谷,深谷為陵!」

「君不見漢家劉姓諸侯皆降了一級,而不少庶民匹夫或進獻符命,或以經術、平亂封為公、侯、伯、子、男,乃至里附城者不計其數?」

他表達了對遺老遺少的不屑:「蕭、樊等氏不過是前朝遺孽,家業雖然大,卻不思進取,已為昨日夏花,秋風一掃,盡數枯萎。」

「而伯魚出身寒門,雖為匹夫,卻心懷天下,揚名於郡中。十年二十年後再赴長平館,是時諸家皆敗殺,唯獨你才能傲然綻開,取而代之!」

「我從伯魚的詩句中,便聽出了這志向!」

這何嘗不是景丹的心聲呢?

景丹說完後,第五倫只表示佩服:「知我者,孫卿兄也,竟是絲毫不差!」

心中卻不由鬆了口氣:「景丹沒聽出來啊,我其實,是想革他們的命!」

……

在景丹家吃過飯,第五倫便告辭了,景丹送行時還勸他,齊家和治國不一定要分開,若是遇上好的機會,不可再一味辭讓,還是要積極出仕才行。

「我雖知伯魚之志,但若無青黑之綬,想要讓宗族在縣中壯大,想做成事,還是太難了。」

等第五倫回到家中,才知道前日那個來「刺殺」自己的殺手還是沒下落,而第七彪那邊那沒什麼異動,倒是第七豹沒了蹤跡。

第五霸這才細細問起第五倫那天和刺客對峙的經歷,聽罷又罵了他幾句:「丟人現眼,一兩支箭射身上又不會死,若是讓老夫遇上那人,我就……」

一個滑鏟過去,叫殺手開膛破肚?

第五倫訥訥點頭,老爺子大概就是這意思,這話第五倫信,可人與人是不同的啊。

反正之後出門多帶兩個打手就對了,第五倫只回了屋子,琢磨起這次長平館之行的收穫來。

不止是喝了好些菊花酒,還讓第五倫的見聞,從縣南的小小臨渠鄉,擴展到了整個長陵縣。

王元家無疑是縣北一霸,擁有絕對的實力;而以蕭氏為首的十一家前朝遺老多在縣東;聽說縣西還有個名叫「尚方禁」的大豪,因年紀太大,沒有應邀赴宴。

哪怕拎出樊噲的後代樊築來,人家也是坐擁數百頃地,族丁徒附上千的縣豪。與他們相比,第五氏真是一隻小螞蟻,雖然第五倫說什麼「我花開後百花殺」,可若大亂提前到來火併起來,誰殺誰還不一定呢。

「我家的實力,大概佔了全縣1%的吧。」他粗略一算後,有了自知之明。

就算把第一到第八幾個宗族整合了,也不過8%,仍不如邛成侯、蕭鄉侯家一半實力。

這讓第五倫有些焦慮,發展得加速,錢糧要囤積,塢院要擴大加固,訓練要提上日程,鐵器得快點到位。

做這些事的同時還要發展義倉、義學,為長遠做打算,且不能殺雞取卵失了人心,那就與第五倫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馳了。

這也太難了。

千頭萬緒,讓第五倫有些頭疼,還是單純地刷聲望容易啊。名望他是有了,卻無法立刻轉化成實利,在這個官本位的社會,白身匹夫想辦事,真是麻煩。

就這樣過了數日,時間進入九月中旬,第五倫正在組織農閑的里民族人在水渠邊建造筒車,城裡卻又有小吏造訪,說是列尉郡大尹張湛從常安回來了,召他去郡府一見。

……

郡府位於城北,與城南的縣寺相對,卻比縣寺大了不少,大院深宅,峻宇雕牆。

上次第五倫來是為了私事,叩的是郡府東小門,這次則是公事,便直趨正門。

府門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崗。門口屋檐下還有一些「孰」,讓前來各曹掾辦公的小吏們等待,隊伍還排得挺長的。

第五倫卻不必等待,景丹已在門口等他,能直接入內。

「孫卿兄,我看你滿面春風,莫非有什麼喜事?」

「伯魚待會就知道了。」景丹嘴還是嚴的,只笑著讓第五倫隨他走。

進了正門後,景丹告訴第五倫,東邊的小院是大尹及其家人、門下賓客居住的宅子,相當於後寢。西邊則是諸曹掾的辦公場所,乃是前朝。

他們路過每一個小院,都是一個單獨的曹掾。什麼賊曹、功曹、議曹、戶曹、金曹、水曹、科曹、倉曹、兵曹、五官曹,相當於後世市裡的各部門單位,曹皆有掾。

黑衣小帽的書佐、掾史不時捧著文書出入,第五倫上次若接受了「主記室史」的辟除,眼下恐怕也在其間奔忙了。

景丹一直帶著第五倫走到佔地最大的廷中,當面一個高大的罘罳(fúsī),築土而建,類似後世的照壁,用青色與黑色畫以雲氣鳥獸,彰顯郡廷威儀。

繞過它就步入廳堂,第五倫脫了鞋履只著足衣隨景丹趨行而入,卻意外地發現,前些日子,在長平館同席的蕭言、王隆居然已經坐在裡面了!

邛成侯的族侄王隆,第五倫對他的印象就是那首《秋菊賦》。不過這人除了作賦時,總是獃獃的,偏著腦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大概是在思索下一首大作的辭藻吧。

蕭言本就等得不耐煩,如今見冤家也來了,不由詫異:「景曹掾,第五倫來作甚?」

景丹不卑不亢:「伯魚亦在郡君召喚之列,至於何事,稍後便知。」

王隆直到這時才發現有人來,看了第五倫和景丹一眼,然後又事不關己地發獃去了。

景丹與第五倫在東邊就坐,第五倫四下打量了一番,這廳堂雖大,裝飾卻極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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