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4章 第五倫讓梨

劉龔之所以懷疑第五倫,是因為在這個時代,孝悌確實是件有利可圖的事。

前漢以孝治天下,皇帝謚號前都加一個孝字。悌則由孝衍生而來,《孝經》里說過,教民禮順,莫善於悌,提倡兄弟之間要相親相愛,長幼有序。

新朝代漢後,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即便有赤帝禪讓的神話包裝,王莽也不太好過於強調忠來打自己臉,於是繼續推崇孝悌。

聽了劉龔發問,桓譚卻將魚刺一吐,說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來。

「當年今上微末時,服侍母親及寡嫂,撫育兄長遺子,侍奉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在其伯父陽平敬成侯(王鳳)病榻前侍疾,親嘗葯,亂首垢面,不解衣帶數月,博得世人稱讚。」

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設博得名譽上位的典型,桓譚話裡有話:「當是時,是否也有像伯師這樣的人,懷疑陛下目的不純,表現孝悌是為了博名牟利呢?」

「這……這與今日之事有何干係?陛下是孔子後五百年才一出的聖賢,第五倫卻只是鄉野孺子,豈能相提並論。」

劉龔後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譚,只問縣宰鮮於褒:「第五、第八兩家乃是親戚,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讓第五倫讓出名額得到名望,而第八矯得入太學呢?」

「絕不可能。」

鮮於褒一口咬定:「第五、第八兩氏,並非如第五倫所說的那般友善和睦,反倒有不少過節。下吏曾親見第五、第八兩位家主於橋上相遇,都不肯相讓,竟僵持了半個時辰之久,兩家已久不往來,更不可能串通。」

「哦?」劉龔詫異了,這下事情變得複雜起來,第五倫這是以德報怨?

鮮於褒道:「敢告於兩位大夫,其實第五倫平素在鄉里,便多以友悌著稱,尤其是從一月前,他大病一場後更是如此。」

他說起了第五倫的一件事迹來。

「臨渠鄉第五里有個大梨園,每年梨熟,皆會邀約族人共食。」

當然,也會派人將最好的梨底下壓著錢帛,給父母官送來嘗嘗,這個故事,就是鮮於褒從送梨的僕從第五福處聽說的。

「第五倫吃梨時總主動拿小的,小梨明明更酸,有人問他為何如此,第五倫答曰:學了孝經後,明白了孝悌之道,我在家中年紀小,應讓昆父堂兄先拿,而我取小者。」

這個故事十分簡單,卻給人印象深刻,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才十來天就在縣裡傳開了。

劉龔打消了對第五倫的懷疑:「看來第五倫是真的本性良善謙恭啊,讓學之事絕非孤例,是我妄自揣度了。」

桓譚悶了口酒後卻發話道:「雖然只與此子有過三言兩語交談,但依我看,他之所以讓學,或許也不全是因為孝悌……」

「那是因為什麼?」

「恐怕只是和我一樣,懶得去費神學那繁瑣的訓詁章句吧。」桓譚大笑起來。

劉龔也沒把他這話當回事,只暗道:「第五倫讓梨,是個有趣的故事啊。我不如將此事記下來,回常安後呈給叔父看看,說不定會被他收錄進《雜記》里。」

而另一頭,縣宰鮮於褒也暗暗替第五倫捏了把汗。

他之所以幫第五氏說話,一來因為鮮於褒的父親與第五霸曾是同僚,關係還不錯。而為了第五倫入太學的事,老頭子還給他塞了不少好處。

宴會結束後,鮮於褒心裡也活絡開了。

「如今第五倫讓了名額,按理說第五氏給我的錢帛,得退掉才行。」

可那些器物錢帛他已經收了,就沒有再還回去的道理,該怎麼辦呢?

鮮於褒靈光一閃,決定要將第五倫讓梨、讓學之事,向郡上稟報。

一來,治下出了這樣的孝悌典型,當然是縣宰教化有方的政績。

二來嘛,也能給第五氏一個交待,不必還他家賄賂了。

「正好有個縣裡就能決定的職位,就適合第五倫這般的孝悌之人!」

……

中院廳堂是第五氏塢院最大的建築,粗大的柱子頂起屋宇,堂內四面都有窗戶,白天時很敞亮,入夜後,挨牆壁相對放了兩列的青銅燈架依次點燃。

但習慣了後世明亮電燈的第五倫,依然覺得這屋子太暗了。

空闊的中央擺放兩排矮腳漆案,案後則是坐榻,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開會的地方,也是待客之地。連夜登門的第八氏族長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東席的主座上,則端坐著滿臉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後擺著一個木支架,架上放有長劍,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劍在鞘中,鋒芒不露,一如斂容含笑待客的第五倫。

第五霸見老冤家上門,一說話就沒好氣:「我家釜中的肉剛熟,第八直,你莫非是來蹭飯的?」

和第五霸這走武吏路線的老兵頭不同,第八直年輕時去太學旁聽過,說話永遠帶著幾分讀書人的含蓄,他今天上門不為尋釁,只低頭垂著眼睛道:「說起來,第五氏的飯食,我確實幾十年沒吃過了。」

兩人年輕時也曾相善,都在鄉中做吏,一個是亭長,一個是文掾,後來卻翻了臉,至於原因嘛……害,還不是因為女人。

第五霸眯起眼:「你這老兒還是沒變,有話直說,勿要拐彎抹角。」

第八直笑笑,道明了來意:「今日來此,卻是為了伯魚將太學名額讓給犬子之事,詩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吾等理應來道謝。」

「哈哈哈。」第五霸有些得意,說道:「我家倫兒天性聰慧,在官學之中,隨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紀也輕,有的是機會。念著汝家孺子年近二十,屢試不第,再不去就老了。畢竟是同宗兄弟,於是便心一軟,讓給他了!」

「我不用他讓!」

一臉書生氣的第八矯深以為恥,他嘴上留了點短須想裝成大人模樣,但性格卻沉不住氣,被第五霸一激,頓時臉色漲紅起身欲辯,卻被父親拉住了。

「說說罷。」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麼?」

「是渠南那塊好地。」

「還是縣城裡的小宅?」

「亦或是,要我向縣裡推舉你做鄉三老?」

他只以為,第五氏是想用這名額,和他家做筆交易。

第八矯急了:「父親,這太學我明年再去就是,何必……」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對兒子有些失望,這孺子還沒弄清楚現在的態勢啊。看人家第五倫,一直含笑不語,多沉得住氣啊,虧他還比你小三歲。

二人誰去太學,是憑經術學問么?還不是兩家在背后角力。還得等到本縣更大的幾個經術家族已無適齡成童在讀,才輪到他們。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錢贏了一頭,卻忽然讓出名額,這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倫先聲奪人,才一個下午,他讓學的事迹已在長陵縣傳開了。

不管第八氏願不願意,這個人情都已欠下。

這年頭身為閭右,最重要的是什麼?不是土地、奴婢,自從新朝下了王田私屬令禁止兼并和奴婢買賣後,這兩樣幾乎被鎖死,很難再迅速增加,唯一能積累的,就是名聲!

此事若處理不當,那就是以怨報德,在縣裡的風評會大大受損。這可比忍痛讓出去一頃田、幾畝宅代價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為所動,笑呵呵地看著第八直,那神情分明是在說:「我什麼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第八宗伯。」

第五倫終於開口了,他舉起婢女送上來的漆壺,在做工精美黑紅相間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盞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財力有限,故一向簡樸,平日里自飲用陶,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將兩盞酒送到第五霸、第八直面前,自己則跪坐到東西席間的空地上,舉盞道:「我聽說,這世上之人,分為異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謂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姜、羋等古姓,代表了最初的來源,與其他姓之間,宛如一片樹林中的不同樹木。隨著繁衍遷徙,姓猶如樹木生長,開始出枝杈來,這就是氏。

媯姓就分化出了陳、田等氏,而齊國田氏中田廣這一支遷徙,又進一步產生了第五、第八等氏。八個家族雖然出了五服,但彼此還承認是同宗親戚。

第五倫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血脈相連,又為近鄰,相互間也沒有爭田爭水等糾葛。我還聽說,過去第八宗伯與我大父十分相善,只是後來因誤會而反目。」

第五倫嘆息道:「我在縣城裡聽過一首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這次爭太學名額,不知多少人在看我兩家笑話!」

「所以我寧可讓出去太學的機會,也不願兩家決裂。我只希望,第八氏與第五氏,能借著這件事,借著這盞酒,一笑泯恩仇!」

說罷他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第五倫言語之成熟,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不止第八直父子,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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