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烏子行 第1章 傳火

新朝天鳳五年(公元18年)秋八月,關中,列尉郡首府長平縣官學廳堂。

明明是大白天,青銅燈盞上的黃蠟燭卻被點燃,火焰在燭芯上微微跳躍,縷縷青煙於屋內飄散。

此時,台上兩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儼然將官學當成辯壇,指著燈燭你一言我一句,說得正起勁。

「君山方才與我同車而行時,曾有形神燭火之喻,你說:精神居於形體之中,就像火焰在蠟燭上燃燒。蠟燭燃盡,火亦不能獨行於虛空。」

「然也,蠟炬之灰燼,猶人之衰老,齒墮發白,肌肉枯槁。到這時,精神再不能為血氣滋潤,等到身體氣絕而亡,精神也如火燭之俱盡,徹底消失。」

「但我有一惑,君山能否解答?」

「伯師請講。」

「燈燒乾了,可以加膏油續上,燭點盡了,可以再換一支,只要傳火不停,焰亦不滅。那麼人將死之時,精神能不能也換一個身體,繼續長存呢?」

而在他們面前,十名少年正襟危坐,都聽得目瞪口呆。關乎精神肉體、生死靈魂的深奧哲學,涉世未深的小學弟子哪聽得懂?

第五倫卻全聽明白了。

他複姓第五,單名倫,字伯魚,年才17,從打扮上就與旁人有區別。

其他同學都穿著寬大袍服,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頭上儒冠。第五倫卻只扎幘巾,穿了件黑底遊獵紋深衣,好不涼快。此刻正睜大一對黑黝黝的眼睛盯著台上二人,不想漏掉一個字。

「精神換一個身體長存,說的不就是我么?難道說,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

穿越究竟怎麼發生的,他也難以說清楚,只記得大巴車翻下山時,自己正閉著眼睛聽伍佰老師的《last dance》。

痛感慢慢遠去,耳邊音樂旋律也漸漸消失,當他從病榻上驚醒時,發現自己變成名為第五倫的少年,所處時代則是……

新朝!

在位的皇帝名諱是……王莽!

作為理科生,他歷史知識有限,對這冷門朝代就知道兩個人:一個是「疑似穿越者」王莽。還有被稱為「位面之子」「大魔導師」的劉秀,此外一概不知。

好在腦海中殘存著身體些許記憶,能聽懂上古漢語,關於這個時代的情報被他一點點收集消化。

第五倫病癒後在銅鑒里一照,發現自己除了個矮點外,居然細皮嫩肉,咧開嘴笑時能看到一口白牙,這是衣食無憂頓頓吃|精米的象徵。

他很幸運,第五氏算不上武斷鄉曲的豪強,但也是本縣地主,可以算最低級的「里豪」。

比起行色匆匆拿著驗傳趕去服役的甿隸,比起流放到邊境守衛置所的罪官後人,第五倫的起點不知高到哪裡去,家裡甚至還能供他讀書。

眼下第五倫所在屋舍,便是列尉郡官學,坐落於長平縣南城牆下,矮垣里有三五間青瓦屋舍,土坯牆夾著麥稈,外面刷了層蛤灰。學堂地方不大,包括第五倫在內,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

他們都是已通過小學考校,又得到郡大夫、三老推舉的優異者。只等來自朝中的掌樂大夫巡視一番,隨便問點問題走完流程,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師太學深造,一頭扎進名為五經的大坑。

本以為是走個過場,豈料今天來的兩位大夫不太著調。尤其是那個四十餘歲年紀稍長,頭頂發量有些少的掌樂大夫桓譚,剛進門就撂下一句話。

「我與劉大夫路上說起一事,尚未聊完便抵達官學,其興未盡,反正時辰尚早,不如先讓吾等談完,縣宰、三老與諸生請自便!」

然後就丟下一屋子人不管,自顧自聊起剛才的內容。

「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說這世上沒有神明的桓君山啊,果然狂生,不受禮儀法度所限。」

第五倫聽到旁邊有人小聲嘀咕,提起這位與眾不同的大夫事迹,聽說他在前漢就做過官,博學多通,遍習五經,但都只訓詁大義,不為章句。為人衣著簡易沒有威儀,身上粗麻衣冠小冠,搖著一把便扇,若非腰上系的銅印墨綬,都看不出來是個官兒。

反觀與他對話那位大夫,名叫劉龔,字伯師,聽說是新朝國師公的侄兒,服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看上去一本正經。可什麼「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換個身體」這種話,偏偏出自他口。

卻聽桓譚回應道:「伯師說燭點盡了,可以再換一支,那麼,是誰來換了蠟燭呢?」

劉龔道:「自然是人。」

「然也!」

桓譚拊掌:「若沒有人主動去換,蠟燭依然會燃盡,既然如此,人衰竭老去之後,誰來替吾等換一個身體,又要如何換呢?」

這下劉龔啞然了,良久後才道:「或許,只能靠神明……」

「神明何在?」桓譚攤手道:「生之有長,長之有老,老之有死,這就像四季的代謝,而伯師想要變易其性,求為異道,實在是太過糊塗了。」

桓譚轉頭看向眾人,第五倫也沒心虛挪開目光,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仔細聽他說每一個字。

「一支蠟燭,若是人善於扶持,經常轉動,那就能多燒一段時間,不至於中途夭折。人也一樣,與其去想死後能否換一個身體,還不如多求養性之道,方能壽終正寢。」

桓譚的話,打破了第五倫對這時代士大夫迷信、反智的固有印象,只可惜他對新朝了解太少,也不知桓譚是否留名史冊,在即將到來的亂世里,這個狂生能不能倖存?

換在過去,第五倫作為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肯定是雙手贊成桓譚的話,現在卻不敢那麼肯定了。

「我穿越的緣由又是什麼呢?希望還是科學吧。」

第五倫搖搖頭,不去想他一輩子都弄不明白的問題,現在能做的,就是如桓譚所言,好好珍惜新生命。當然,那些可能會影響他未來生存的麻煩,也得小心規避。

就比如,今日之事!

……

既然私事聊完,就得辦公務了,桓譚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辯,變得興緻缺缺,甚至打起了哈欠,還得靠劉龔來主持,卻見他對眾人道:

「讀書不易啊,正月農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硯冰凍時,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學。習《孝經》《論語》,一郡多至數百人,而經過郡大夫與三老考核,出類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方可入選太學!」

眾人都挺直了腰桿,唯獨第五倫不然,考核在入秋時,是他穿越前的事,沒啥好驕傲的。

再者,這身體原先的主人雖也熟讀儒經,可這時代的教育仕進,可不光看成績,還涉及到每個人背後的家族、財富、名望。

不信且看看周圍,可有一個窮人家的孩子?能走到這一步的,要麼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脈,要麼家傳儒經可由長輩加課,亦或像第五氏這樣的鄉中土豪。他祖父可給郡里塞了不少好處,通過加錢擠掉了一個同族兄弟後,才讓第五倫得到名額。

劉龔繼續道:「董子有言,太學者,賢士之所關,教化之本原也。然而前朝武帝時,太學博士弟子不過五十人,昭宣時增至百人,元成時至千人,仍不足以養天下士。」

他手朝京師方向一拱:「直至今上登極既真,重視教化,遂於城南起萬舍,太學弟子增至萬人!」

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做了皇帝後也很重視教育,這擴招力度可以說相當大了。

劉龔又道:「興太學,置明師,考問以盡其材,則英俊宜可得矣。諸生入太學後,亦要謹記陛下之誨,修習五經。太學中一年一考,射策歲課甲科四十人為郎中,乙科二十人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補文學掌故。」

「前朝大儒夏侯勝曾言,士人病在不明經術,經術若能精通,獲取青紫印綬,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簡單,諸生勉之。」

這一席話讓眾人很激動,學而優則仕,天經地義,在場的弟子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各顯神通爭奪名額,自是為了讓子弟有個好的仕進,這關係到一族未來。

接下來是兩位大夫隨意挑人起來問答,都是走個過場,只有太差勁的才會在這一輪被刷掉。劉龔知道若桓譚這廝來問,肯定會問些偏門的學問刁難人,索性包攬了這活,讓桓譚落得輕鬆。

可就算最簡單的問題,第五倫也答不上來。

他穿越後不但得了嗜睡症,一天要睡上五六個時辰,記憶也殘缺得厲害,頂多能將親戚認全。至於所學的孝經、論語乃至更複雜的章句訓詁,早忘得一乾二淨。

被老師點名起來卻一個字蹦不出來,無疑是很難堪的,辦法只有一個……

只要我放棄速度夠快,尷尬就追不上我!

輪到第五倫時,他不等劉龔發問,便先朝二人長作揖。

「後學小子第五倫,拜見兩位大夫,我有一事,還望大夫允許。」

桓譚抬起眼皮,劉龔也看向第五倫,卻聽這面相不錯的少年肅然道:「我願將自己的太學名額,讓出來!」

這學,我不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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