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駿河直之篇 四

一見一家老小上了車,我立即絕望起來,那是世人最敬而遠之的一家三口中的典範。

一個看似過了四十歲父親模樣的胖男人牽著三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的腿也肉得同火腿一般。比那男人體態更肥的母親右手抱著一個嬰兒,左手則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紙袋,估計裡面裝滿了外出時必備的嬰兒用品。

從水戶回東京的電車很空,我一個人獨佔著四人座的坐椅,腳擱在對面的椅子上悠然自得地讀報。然而好景不長,儘管其他的坐椅都有空位,但都有2至3人坐著,要讓剛上車的那個肥人家庭全部坐下是不可能的。

那名母親朝我這邊看了一眼,我立刻移開目光,開始眺望窗外的夜景。

「啊,爸爸,那邊那邊!」

從窗戶上反射出,那個肥胖母親直奔我這兒而來,似乎地面也隨之傳來了震動感。

她先把紙袋往我邊上一放,意思應該是說,我要坐這兒咯!我無奈,只得把腳從對面的座位上放下。

不一會兒,父親也走了過來。

「哈,正好有空位啊!」

父親正準備自己先坐下,女兒立刻開始鬧起來,她好像要坐在窗口。

「好吧,小美坐那裡吧,把鞋子也脫下來哦。」

父親照顧著女兒,母親則為了把紙袋放在網架上而費了不少功夫。

騷亂了一陣後,這家人總算安靜了下來。抱著嬰兒的母親坐在我旁邊,對面坐著父親,而裝成小大人的女兒坐在他旁邊。

「驚動了您,真不好意思。」父親終於開口道歉,但口氣上完全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沒什麼,我只能這麼回答。

由於沒有空間,我只好疊起了手中的報紙。旁邊的胖女人把佔據了座位的一半以上,地方小得不能再小。我裝作若無其事地重新調整坐姿,為了提醒她挪一挪身子,可那女人的大屁股絲毫不肯動。

我送了送領帶,本來穿著喪服的心情已經夠難受了,還要遭這種罪,真是倒霉。

夫婦倆正說著什麼,我無意去偷聽,但聲音傳入了耳朵。一開始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沒過多久就聽出來好像在說親戚壞話。像壓歲錢給少了啊,酒品差啊之類的話,他們似乎把剛出生的嬰兒帶去了親戚家。這兩人說話的重音有些微妙差別,是茨城人啊,我認了出來。或許稱之為認出來有些不太貼切,畢竟在此之前我一直被說這種方言的人所包圍著。

穗高誠的第二次葬禮在他老家鎮上的一個集會所里舉行。因為正式的殯葬已經結束,所以這其實是一場由當地居民辦的追悼會。在一間約20疊的大會場里,召集了很多親戚和住在附近的人,他們一邊吃飯喝酒一邊悼念穗高的離世。

雖然我認為穗高誠的人氣已經過了當時的巔峰期,但身在此時仍然會發現有很多無法對他割捨情懷的人,他在自己出生的故鄉依然是個明星。出席追悼會的每個人都對他的作品頗為了解,並對他讚賞有嘉。在我對面有個老婦人在座位上哭泣,我便問她是否與穗高誠很熟,可她回答:雖然住得很近,但從沒見過本人。不過一想到鎮上最有出息的人遭遇了這種不幸,淚水就會不住地流起來。

當然,因為這樣就以為穗高的人氣依然健在只不過是種錯覺,從參加追悼會的人們口中提到穗高的軼事,無一例外都發生於他的鼎盛時期。寫小說得獎、成為銷售量最高的作品拍成電影后轟動一時之類的事,全是幾年前的了。似乎在他們當中沒有人知道,穗高企劃公司趨於衰落就是因為穗高誠親手製作的電影是一大敗筆。

追悼會開到一半時,穗高道彥站起來請了幾個在鎮上德高望重的人上台發言。說實話,問題就出在這兒。那些被指名發言的人應該都是事前都安排好的,那話一聽就知道是經過精心準備的。可他們那種毫無頓挫感而又冗長得讓人厭煩的語句和婚宴上的演講沒什麼區別。並且這次對發言沒有時間限制,一個一個講得比婚宴上還要長。別說聽了,光是呆在那兒就是一種煎熬。我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了想伸懶腰的衝動。

使我回過神的,是穗高道彥,他突然點了我的名字。他說,很想聽聽與他在工作上長期的合作戰友的發言。

儘管很想推辭,但在場的氛圍不允許我這麼做。我只好走到了前面,向聽眾透露了兩三個有趣的話題,諸如與穗高一起去採訪旅行、作品成功後兩人一同慶祝碰杯之類的事。意識到很多人聽了我的話收起了眼淚之後,才發現自己可能是誇大其詞了。

出版社的相關人員以及其他業界人士一個都沒來,因為我誰都沒聯繫,是穗高道彥拜託我不要聯繫的。他好像擔心媒體也會因此蜂擁而至。原因很簡單,關於穗高誠的死因他不想對出席者解釋清楚。

意外事故而死、原因在調查中,穗高道彥多次提到了這些詞。而且他在一開始就明確說,「雖然有很多流言蜚語,但自己還是相信誠的。」因為即便是茨城,新聞里也報道了穗高的死與浪岡准子的自殺有著關聯,這是他以防被別人問起所作的鋪墊吧。

開完追悼會後,穗高道彥叫住了我,說有些事要和我聊聊。我邊看手錶邊回答,一個小時以內應該沒問題。

他把我帶到了附近的一個咖啡店,裡面有一個小個兒男人在等我。穗高道彥介紹說,那是他熟識的一個稅理事。

他們把我叫來的原因,是想問問穗高企劃公司目前的經營狀況,並為了確定今後的發展方針。雖然他們嘴上說目前狀況看我肯定佔優先地位,但言下之意就是宣布了以後由他們全權接任。

我把穗高企劃公司的現狀毫無隱瞞地告訴了他們,隱瞞了對我也沒好處。

聽著聽著,穗高道彥的臉色難看了起來。稅理事也是一臉困惑。資不抵債的事一定出乎了他們的意料。或許他們還以為穗高企劃公司是一隻會下金蛋的雞呢。

「那麼,穗高企劃現在主要的收入來源是什麼業務呢?」稅理事和風細雨地問。像是在說,負債我們了解了,快說說資產吧。

「出版物、音像製品、印花稅、以及影像化或電視劇化後所得的版權費……大致就是這些。要是寫了原稿的話還有稿費。」

不過現在已經沒人寫原稿了。

「大概能賺多少呢?」稅理事問道,一副不抱希望的表情。

「這個因時而異了,詳細的數字要回事務所才能拿到。」

「請問……」穗高道彥插了進來,「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又引起大家的關注之後,他以前出的書會不會又大賣起來呢?」

我望向他那張看似忠厚老實的臉,同時回想起了他在信用金庫(以中小企業為對象,作存款、放款、貼現等業務的金融機關)工作。

「多多少少會賣出一些吧。」我回答。

「多多少少的話……」

「我估算不出有多少,有可能會變得熱賣,也有可能只是稍微賣出幾本。這我不知道。」

「不過總會賣出一些吧?」

「那應該是。」我說道。

穗高道彥和稅理事對望一眼,臉上交織著困惑與矛盾的神情,多半在腦袋裡進行著各種各樣的計算。我彷彿能聽見他們撥算盤的聲音。

最後他們說今後還會和我聯繫,便和我道了別。不過此時我的心意已定,完全不會對這艘將要沉沒的船有所留戀。

在東京舉行的那場葬禮上,我就確信了死抓住穗高企劃不放沒有任何好處。穗高生前認識的那些編輯、製作人、電影相關人員雖然基本到齊,但很少有人和我主動打招呼的。大多數的人只是表達了自己的遺憾之情。而那些和我主動搭話的人,也大多只是想確認神林美和子分配到穗高企劃的工作今後將何去何從。他們當然是想推倒重來了。

「事務所本身將怎麼處理我不得而知。」我這麼回答他們。聽到此話後,他們明顯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好像出席葬禮的目的已經達成了一大半。

老鼠已經從船上逃光了,接下來只是等船沉了,我心裡想著。

旁邊胖女人手上抱的嬰兒又啼哭起來,女人搖晃著身體企圖哄他。她這一搖,使我陷入了更鬱悶的境地。

「他肚子餓了吧?」父親說。

「可我剛才餵過奶了啊!」

「那是不是尿布沒換?」

「對哦!」母親趕緊把臉湊近嬰兒的下半身嗅起味兒來,「好像也不是。」

嬰兒的啼哭聲更大了,哎呀哎呀,母親嘴裡念叨,可完全想不出具體的對策。

「不好意思。」我拿著報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母親立刻抱著嬰兒起身,看出了我準備換到別的位子。估計他們也正在等待那一刻。

我一邊在過道里走著,一邊尋找哪裡有空位。然而剛剛位子還很空,可現在基本上都坐滿了。雖然並非沒有空位,但不是壯漢邊上就是有懷抱小孩兒的,總有空著的理由。我無奈只得站在門旁,身體靠在扶手上。

為了應付車身的搖晃,我用雙腳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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