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人心

蘇頌見這兩人態度不善,輕嘆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們的意思,該攔的我會攔,剛才在殿里你們也看到了。」

前不久的紫宸殿內,確實是蘇頌三番兩次的出言。

但這在二范看來,不過是和稀泥。

范純仁神情越發冷漠,道:「官家要是再起變法,你會怎麼做?」

蘇頌拐杖一敲一敲,沒有回答。

范純仁見著,冷哼一聲。

范百祿直接看向他,道:「宰執,計相都走了,樞相。」

范百祿將『樞相』二字要的重了一些。

蘇頌聽得出二范對他的態度不滿,卻沒有多說什麼。

到了他們這個層次,一句話就能明白太多,口舌太多無益。

三人來到了慈寧殿前,收住口,見有禁衛把守,神情各異,倒是暢通無阻的進去了。

高太后勉強的出了寢宮,在偏殿見了三人。

見過禮之後,蘇頌坐在椅子上,拄著拐杖,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范純仁打量著高太后,心裡想問是否被軟禁,最終道:「娘娘,一切還好吧?」

高太后已經知道了一些紫宸殿里發生的情況,看著范純仁,感慨的道:「還好,辛苦卿家了。」

范純仁聽著,登時一肚子話想說,可不知道從哪裡說。

范百祿直接問道:「娘娘,官家是否已經打定了主意?」

高太后看向范百祿,神情平靜,沒有說話。

她到底是老宋家的人,是太皇太后,即便與趙煦有衝突,也不能將話說的太白,丟臉面。

但不說話,就是默認。

范純仁直接坐直,道:「臣去見官家,請官家請出娘娘,若是官家不肯,我就一頭撞死在福寧殿前!」

「不可!」蘇頌一聽,知道範純仁做得出來,自然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連忙出聲阻攔。

高太后也不允許,『死諫』往往與『昏君』,『亡國』掛鉤,大宋朝正鼎盛,怎麼能出這樣的事?

「卿家稍安。」

高太后出聲安撫范純仁,道:「沒到那個地步,暫且看看吧。」

說話的時候,高太后目光看向門外,神情平靜,卻又有說不出的威嚴味道。

蘇頌,范純仁,范百祿三人見著,都是微微一怔。

就在這時,趙煦從後殿回返福寧殿的路上,一個黃門急匆匆跑過來,緊張的道:「啟稟官家,太后娘娘,剛剛,過世了。」

趙煦的腳步猛的一頓,先是驚容,繼而怔了怔,許久,看向慈寧殿的方向,輕聲自語的道:「真是時候啊。」

向太后滿心想著做高太后第二,不折手段,差點害死趙煦,直接害死高公紀,高太后肯定不容她,只是,這個死的時間點,著實太好了!

向太后作為神宗的皇后,趙煦的嫡母皇太后,她一死,趙煦必然要守孝,這立後大婚要推遲了。

立後大婚推遲,趙煦與高太后協議的『大婚後撤簾還政』自然也要順延。

所以,這向太后,死的真是時候!

陳皮瞥了眼四周,湊近道:「官家,會不會是……」

趙煦搖頭,道:「之前孟美人就提醒我了,只能說,剛剛好。」

至於裡面有沒有高太后的加速,得問高太后本人了。

陳皮沒有再多問,心裡卻瞭然。

向太后畢竟是當朝太后,沒有被奪去封號,皇家的齷齪事不能攤開,所以,該有的葬禮還得有。

嫡母葬禮時,哪有兒子喜慶大婚的道理?

趙煦想的卻是,向太后這一死,他的很多計畫都會被打亂,呂大防這個『閉府反省』怕是閉不了幾天了。

「這遊戲,更好看了……」趙煦微笑著自語,向太后這一死,或許會炸出更多的牛鬼蛇神,奇葩故事來。

趙煦自語的當口,高太后與蘇頌三人說著話,話里話外都是發自肺腑的感慨。

「老身確實老了,短短時間,就病了兩次,差點醒不來。」

「英宗皇帝駕崩後,老身拖著神宗,幾十年風風雨雨,好不容易熬到了現在,官家總算是長大了。」

「今年六十多了,活的太久,盡自個享福了……」

「朝政呢,老身是信得過諸位相公的,官家到底還年輕了些,你們要多擔待,該辛苦的辛苦一些……」

蘇頌,范百祿,范純仁聽著,臉上再三變動,幾次欲言又止。

看著以往威嚴從容的太皇太后,這會兒滿臉病容,語氣虛弱,三人心裡各有感受。

他們也是人老成精,從高太后話里,他們聽得出來,高太后並非真心想要撤簾還政,還是這位年輕官家手段太快太狠,軟禁高太后出不了慈寧殿。

但,他們又能做什麼?

官家沒有重大,天下人不能容忍的錯誤,即便再過分,他們這些臣子也只能聽著,至於『廢而另立』,作為臣子是想都不能想!

高太后說這些,當然不是有這樣的指望,好似累了,嘆了口氣,道:「說了這麼多,就是希望諸位卿家,國事為重,莫要畏難。」

『國事為重,莫要畏難』八個字的意思已經溢於言表了。

蘇頌,范純仁,范百祿都聽得明白。

年輕的官家想要繼承他父皇,神宗皇帝的變法改制,他們這些人或多或少是因為反對變法的功勞,從而登上今天的高位,而今年輕官家要再來,他們這些人得『國事為重,莫要畏難』。

蘇頌默默無聲,他的立場不在於變法還是守舊,在於朝局的安穩,誰亂來他反對誰。

范純仁沉吟不語,他聽得懂高太后的意思,想的卻是神宗年間舊事。

神宗朝,儘管王安石因為他們這些人的堅決反對而兩次罷相,但神宗皇帝並未放棄變法,所以,他們在些人神宗一朝幾乎都在流放,王黨至始至終佔據朝堂,直到神宗駕崩,當今官家登基,太皇太后垂簾聽政。

會不會重演舊事?

范百祿則不同,他皺著眉,似有話說。

高太后目光審視著三人,忽然道:「老身累了,三位相公好好想想吧。」

蘇頌三人會意,連忙起身道:「臣等告退。」

他們今天來,是代表朝廷確認太皇太后的『安危』的,現在太皇太后對於軟禁隻字不提,他們要裝聾作啞。

當然,即便高太后提了,他們還得想辦法裝聾作啞。

三人剛要走,高太后忽然又道:「子功相公,你留下。」

子功,范百祿的字。之所以不叫范相公,大概是區別於范純仁。

蘇頌與范純仁看了眼高太后,沒有說話,徑直離開。

范百祿有些意外,但還是應著,繼續坐下。

高太后看著他,神情越發感慨,道:「當初英宗與慈聖皇后嫌隙,卿家諫言英宗,慈聖皇后撤簾後,你又多有維護,卿家,老身也到了這個時候了。」

范百祿雙目微凝,擰著眉。

高太后說的,其實就英宗年間的濮議事件,慈聖皇后就是曹太后。

所謂的『濮議』,就是關於英宗對他生父的稱謂引起的。

英宗是藩王過繼,並非是仁宗親子,養在膝下多年。繼位後,他堅持稱呼他父親為『皇考』,朝臣則極力反對。

當時身為言官的范百祿更是言辭激烈,連連上書,天無二日,一個人怎麼能有兩個父親?這違背禮法,是大不孝,何況是天下表率的皇帝!

曹太后當然更不能忍,過繼就要斷絕那邊一切的關係,你繼承皇位,反而去認了親父,那我與仁宗算什麼?

名分既定,內外有別,事關皇位,豈能妄動!

於是乎,曹太后與朝臣們堅決反對,朝野山呼海嘯。

按理說,英宗應該退讓,這確實違背禮法,外加曹太后與朝臣們的壓力,剛剛登基,怎麼能與天下人對抗?

但英宗絲毫不退,他有他的考慮:第一,皇位的正統性問題。哪有藩王的兒子是皇帝的?所以,他稱呼他親爹,必須是『皇考』,皇帝的兒子才能是皇帝!

第二,就是禮法上的悖論。明明是親爹,怎麼能稱呼為『皇伯』,親生父子反而成了外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個無可改變!親爹都不認了,還算什麼孝道?

當然,也或許還有權力爭鬥以及父子感情之類。

總之,這件事在當時的朝野引起巨大|波瀾,包括司馬光等人在內,全力反對。最終兩相爭執不下,是韓琦與范仲淹從中穿插,令曹太后退讓,英宗得以稱呼他父親為『皇考』,這才算平息了這件事。

曹太后撤簾還政後,看到機會的人,紛紛彈劾、攻擊之前支持曹太后,反對英宗的朝臣,並且危及到了曹太后的地位。

這個時候,之前反對英宗的范百祿,還是小小言官,公然上書,據理力爭,在朝野頗為矚目。

作為英宗皇后的高太后,自然記憶猶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