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涌 第四節

許都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準確地說,是中原發生了一件大事。

位於許都的朝廷發布了一份詔書。詔書中說前車騎將軍董承意圖謀反,遭到了可恥的失敗。天子仁慈,不忍殺戮,讓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閉門自省。可是他在離開許都的半路,卻被袁紹強行請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詔責問袁紹,要求他儘快來許都解釋。

這份詔書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則被分送至各地郡縣。

緊接著,董承死於袁紹軍中的消息,傳得到處都是,一時天下議論紛紛。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頭腦的人都能看得出來,董承之亂絕對不只這麼簡單,袁紹也不可能前往許都請罪。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內情。許都在這時候拋出這麼一份東西,只有一個目的:這是袁、曹再次開戰的明確信號。

但董承死於袁紹領內,這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天下人在感嘆曹操對待政敵的大度同時,無不對袁紹的行為充滿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漢祿,四世三公,袁紹本人還是朝廷的驃騎大將軍。這種明確對抗朝廷的行為,多少會造成領內士族與部隊思想上的混亂——無視皇權是一回事,與皇權對抗是另外一回事,漢家天子數百年來的餘威,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從人們心中消除的。

一些小規模的叛亂相繼在青州、幽州等地爆發,并州的大族們也表現曖昧,只有冀州還勉強保持著平靜。袁紹潛在的一些盟友和敵人,紛紛來信詢問詳情。袁氏在輿論上很快陷入了被動。

對此袁紹非常惱火,他是個非常注重聲譽的人,被這麼兜頭一桶髒水潑下來,心情實在是糟透了。名滿天下的袁氏望族,什麼時候被人這麼戳過脊梁骨?袁紹為此甚至推遲了進軍,發誓一定要徹查此事。

到底是誰的責任?要麼是沮授,要麼是淳于瓊,兩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屍體此時擺放在石洞里的一塊大青石板上,袁紹、沮授、郭圖以及淳于瓊圍在旁邊,他們神色各異,但有兩種共同的表情:厭惡以及震駭。

蜚先生手中拿著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與抓鉤,有條不紊地剖開董承的肚皮,鉤出一堆散發著濃鬱血腥的內臟,一一放在燭光下查驗,不時還用舌頭去舔一舔。他的雙手和前襟沾滿了血和汁液,唯一露出外面的紅眼閃著興奮的光芒,彷彿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上雕花。

在石洞里的人都是見慣了殺戮的,對血與屍體並不陌生。可當他們見到蜚先生這種極端冷靜而精準的解屍之法,卻從魂魄深處感到一絲顫慄——殺死一個人是一回事,把一個人完整地分解開來,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個時辰時間,才停下手中的動作。董承的心、肝、腎、脾、胃、腸等臟器整齊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車騎將軍橫卧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賊搬空了的木箱。據說蜚先生曾經師從名醫華佗,從他的解剖手法來看,這個傳言很有根據。

在這一個時辰里,即使是最無耐心的袁紹,也只是安靜地旁觀著,不敢打斷。直到蜚先生把雙手擦乾淨,袁紹才問道:「蜚先生,查勘得如何了?」

「董將軍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時間是在兩到三日之內。」

聽到這個論斷,旁邊的沮授長出一口氣。

兩到三日之前,淳于瓊還帶著董承在曹軍控制區內逃亡,無論如何,這筆賬是算不到自己頭上了。

「仲簡,這是怎麼回事?」袁紹冷冷地望著淳于瓊。淳于瓊懊惱地抓了抓頭皮,不知該怎麼辯解才好。這讓郭圖很是著急。如果淳于瓊受到叱責,沮授的影響力會進一步擴大,他們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處境會更加艱難。

沮授不失時機地添油加醋:「我想將軍應該是無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內奸。」

這個指控就更嚴厲了,明擺著說淳于瓊治軍失察。淳于瓊皺著眉頭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隨我的,他們的忠誠無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將軍身上的毒是從哪裡來的?難道是他自己不成?」

這時候,蜚先生開口說了第二句話:「我適才嘗過了他的臟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這是一種延時之毒,叫噎鳴。初服並無效果,要等上一段時間以後,毒才會侵入五臟六腑,致人死地。至於延遲的時間,可以靠下藥輕重來調節。」

「能精確到多少?」郭圖問。

「若是我來調配,叫你三更死,絕不會四更亡。」蜚先生平靜地回答。

郭圖又追問道:「那麼曹營之中,有誰能做到和先生一樣高明呢?」

蜚先生的獨眼猝然變紅了許多:「自然是我那個親愛的師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圍幾個人表情都變了變。這是他們第一次聽到蜚先生承認與郭嘉的關係,兩個人居然是同學,而且同在華佗門下。

郭圖立刻站出來:「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虛,那麼董承暴斃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陰謀。」沮授忽然想到什麼,面色變得極其難看。

郭嘉的手段,誰都知道。有他參與,那麼整個事件就從一個意外變成一個充滿危險氣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瓊執行不力;如果整個事件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那就是沮授見事不明了。

沮授嘶啞著嗓子辯解道:「主公,郭大人這番話,實在有些武斷。」

郭圖看了眼淳于瓊,轉臉冷笑道:「沮大人,我問過淳于大人整個行動的細節,有三點不明。第一,為何曹軍押運重犯董承時防範如此鬆懈?第二,為何淳于大人一路撤回卻沒遭遇任何曹軍追擊?第三,為何董承這邊剛死,消息尚未走露,許都立刻就發布了譴責的詔書?」

這三個問題問出來,淳于瓊的精神放鬆了許多,而沮授的臉色卻越發鐵青起來。

「這只是一個猜測罷了。也可能是曹軍發現我們劫走了董承以後,在半路下毒試圖滅口。」沮授辯解。

「如果曹軍為了阻止我們獲得董承,直接下劇毒殺死就夠了,何必大費周章用噎鳴之葯呢?他們用了延時之計,算準淳于大人過河的日子,讓董承死在我軍境內。這嫁禍之計,豈非昭然若揭?」

面對郭圖氣勢如虹的攻擊,沮授幾乎無法抵擋。他很奇怪,一向不以言辭而著稱的郭圖,怎麼今日如有神助,變得詞鋒滔滔?

袁紹聽著郭圖的分析,怒氣愈盛。

驃騎大將軍必須是清白而正確的,他的決策不可能失誤,如果有失誤存在,那一定是手底下的人辦砸了。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隻替罪羊。郭圖的分析,他越聽越有道理,越聽對沮授的意見越大。

「……以我之見,只怕此事從一開始就是郭嘉的設計。無論誰去劫持董承,他都一定會死。」郭圖一句話,既摘出了淳于瓊的責任,又坐實了沮授的責任。

「主公!莫要聽信小人之言。」沮授急切地喊道。

「夠了!」袁紹一拂衣袖,「這裡並非爭吵之地,走吧。」說完他向蜚先生施過一禮,轉身離去,沮授追上去繼續解釋,慌亂得幾乎要摔倒在地。郭圖和淳于瓊對視一眼,也跟了過去,前者眼神里是得意,後者眼神里是感激。

……

郭圖再一次進入那個洞窟,右手高舉火把。這一次他的心情非常好,走起路來步子輕飄飄的,彷彿還未從喜悅中清醒過來。就連洞中那略帶著腐朽氣味的空氣,此刻聞起來都很舒心。

他循著那一條狹窄幽暗的石路走到洞窟盡頭,看到蜚先生正在昏黃的燈光下奮筆疾書,勤奮依舊。

蜚先生聽到腳步聲,停下了手裡的活,抬頭嘶聲問道:「情況如何?」

「一切就如同先生規劃的那樣。」郭圖滿臉興奮。他把火把插在石壁的套座上,讓洞里略微敞亮了一點,然後繼續說道,「主公對沮授非常生氣,把他當眾訓斥了一頓,沮授顏面大失。」

郭圖舔了舔嘴唇,興奮不已。沮授是冀州系的擎天一柱,能夠讓他吃癟,是一件非常快意的事情。郭圖告訴蜚先生,在他說完之後,辛氏兄弟、逢紀、審配等人也紛紛落井下石,敲釘轉角,把沮授的責任坐得實實。沮授聽得渾身發顫,差點沒氣暈過去,那臉色別提多難看了。

「袁紹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沮授的監軍之權被一分為三。我與淳于將軍也被擢為監軍,與他三足鼎立,各典一軍——從此他再不能對軍中指手畫腳了。」

「呵呵,這是為了安撫淳于瓊吧。可惜監軍聽著好聽,未必能撈到什麼上陣打仗的機會。袁紹對這位老同僚十分尊重,可就是不肯讓他去一線統領大軍作戰,可見明裡暗裡地也有所忌憚。這是咱們的機會,記得要好好拉攏他。」

「明白,明白。」郭圖對蜚先生如今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沮授的那一番攻擊,全是蜚先生教他的,再配合蜚先生的驗屍結論,堪稱嚴絲合縫,不由得袁紹不信。

郭圖只是略搖動幾下舌頭,便削弱了冀州一系,扳倒沮授,還把淳于瓊拉入己方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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