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涌 第二節

趙彥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少府存放內檔的曹屬前。他身子不算健壯,這一段路跑得肺部有些辣辣地疼,不得不放緩腳步,慢慢呼吸以平復心情。

這裡雖然號稱是少府曹屬,可其實只是兩間破爛不堪的木屋,分成左右兩廂。窗欞與門框都歪歪斜斜,屋頂的青灰瓦片雜亂地堆疊在一起,上一次大雪把上頭壓塌了幾個洞,還沒來得及修補,只用一片麻布半遮住。

一想到上次大雪,趙彥眼中不由得一酸,那是董妃去世的日子啊。她那一天死得何等無助,何等凄涼,最後連屍身都不知道葬於何處。從此趙彥每次看到雪,都會覺得心如刀絞,因為每一片從天而降的晶瑩六齣,都可能是董妃的墳塚。

趙彥深吸一口氣,推開木門。門沒有鎖,沒人會對這種破落地方感興趣。他踏進去以後,一股濃郁的竹紙的發霉味撲鼻而來,屋子裡倒是不暗,因為屋頂漏了好幾處大洞,幾道光柱垂射而下,照出屋子地面上的數攤圓錐形積雪。

朝廷歷朝內檔文書卷帙浩大,在這裡積存的只是一小部分。可即使是這一小部分,已然把整個屋子填塞得滿滿當當。幾十個闊口的柳條筐和木箱中全是竹簡、木簡和絹紙,有的編串成卷,更多則是散亂地扔在各處。這些東西全無編類,擺放雜亂,負責搬運的人根本就是漫不經心。

但話又說回來,在這個時代,能有人把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無用之物搜集起來,存放一處,已屬難得。

趙彥挽起袖子,開始貓下腰去檢查。在少府這段時間,他跟著孔融學了不少東西。比如說策、制、敕等天子頒文都是用絹,章、表、書、狀等朝廷行文用木簡或麻紙,等而下之的是諸曹掾的吏事案牘,皆用竹木簡。所以他只盯著那些竹木簡就可以了,其他的可以棄之不管。

縱然如此,這工作量還是不小。這樣的冷天里,趙彥居然找得汗流浹背,前後翻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酸疼不已,可還是一無所獲。

趙彥坐了一會兒,捶了捶有些麻木的大腿,忽然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他要找的,是各地織物在少府的備案記號,這個不是日常行文,往往數朝不易,所以它的載體不應是簡,而是要刻在金石之上,之前的思路錯了。

想到這裡,趙彥復又起身,在屋子裡翻騰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屋外傳來腳步聲。趙彥大驚,他可沒想到平時老鼠都不願意來的少府曹屬,今天居然破天荒有人過來。

嚴格來說,他屬於擅入記室,要是認真起來,也算是一樁罪名,許都衛少不得又會懷疑,趙彥可不想再給陳群添麻煩。他左右看看,忽然發現在陰暗角落裡有一個大木箱子,箱子極大,他掀開箱蓋一貓腰跳了進去。

他剛跳進去,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趙彥悄悄抬起箱蓋的一條縫,看到進屋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他認識,是廢帝劉辯的遺孀唐姬,男的似乎是個軍人,年紀似乎比唐姬還小一點。那名軍官背對趙彥,看不清面貌。他身材魁梧,比唐姬足足高出兩頭,可是兩條手臂一會兒抬起,一會兒垂下,顯得局促不安。

「莫不是唐姬耐不住寂寞,也想改嫁了?」趙彥暗想。寡婦再醮,這倒沒什麼出奇之處,但一位帝妃動了心思,這卻是有漢以來頭一遭。

可是唐姬的第一句話,就打破了趙彥的猜想:「聽說你昨天隨郭嘉與楊太尉出城?」唐姬的聲音很冷漠,比這屋子還要陰冷幾分,怎麼也不可能是見情人時的語氣。

軍官連忙躬身道:「此系公務,不敢怠惰。」

「是啊,又是個雪夜。你總是雪夜執行公務,真是辛苦了。」唐姬的話滿是嘲諷。說完以後,她昂起頭,透過屋頂漏洞朝天空看去,口中喃喃,「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的風寒,可有董妹妹死的那一晚冷?」

聽到這句話,軍官更加不安,不由自主地向後靠了一步。面對這位廢帝之妃,他總是束手束腳。聽到董妃的名字,在箱子里的趙彥也是手腕一抖,好險沒撐住箱蓋。

唐姬沒有繼續追問,她把瘦弱的身軀靠在柳條筐旁,直視孫禮那年輕的臉龐:「你昨晚出城,曾經尋得幾幅畫像交給郭嘉,裡面畫的是什麼?」

趙彥根據這寥寥幾句話的信息,判斷出兩個人的關係,近似於脅迫與被脅迫的關係。不過唐姬似乎不是用什麼把柄來要挾對方,而是不停地刺激對方的恥辱和愧疚。

最關鍵的是,趙彥感覺到,似乎兩人之間的這種奇怪關係,與董妃的死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於是他屏住呼吸,繼續安靜地聽下去,一點也沒覺察到箱子里的異樣。

對於唐姬的要求,孫禮有些猶豫。那些畫像應該隱藏著很重要的信息,不然郭嘉不會鄭重其事地收藏起來。一位王妃開口詢問這種軍國大事,這讓他既奇怪又為難。

「郭祭酒不許外泄,我沒有權力告訴別人。」

「你也沒有權力坐視一位皇妃的死亡。」唐姬繼續逼迫道,下巴微抬,淡眉挺立,讓她看上去像是一柄鋒利而秀氣的短刀。

如果孫禮有勇氣抬起頭直視唐姬的話,他會發現,這位姑娘並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強硬。她的眼神每次說話都會游移,不時吞咽口水,右手的指頭偶爾還會去拈起衣襟,重重搓動一下。

唐姬心裡清楚,嚴格來說,董妃的死真正要歸罪於她、楊修和伏後,他們誰都沒資格苛責這位孫校尉。可是她必須要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從他嘴裡壓榨出東西。這種做法有些卑鄙,不過唐姬別無選擇。

這個工作從董妃之死那一刻就開始了。楊修認為孫禮這個人心性偏柔,他有忠漢之心,道德感很強烈,卻又屈從於現實,矛盾心態值得利用。在楊修的安排下,唐姬開始在各種場合「不經意」地碰到孫禮,每一次都毫不客氣地嘲諷他,讓他逐漸對自己的行為產生懷疑和愧疚,籍此控制他,讓他成為曹軍中的一枚眼線。

畫像之事唐姬是從楊彪那裡聽說的。楊太尉說郭嘉拿到畫像以後,表情很是古怪,可惜他沒機會看到內容,但似乎與神秘離京的鄧展有關。楊修指示唐姬儘快與孫禮聯繫,問清內情。唐姬只得主動去找孫禮,並把他約到這間人跡罕至的屋子裡來。

孫禮依然保持著沉默,唐姬決定採取另外一種辦法。她把聲音放緩,讓壓力稍微鬆弛了一些:「孫校尉,人可以犯錯,但不能一錯再錯。我不妨告訴你,那些畫像,關係到天子的安危。你若真的忠心漢室,該知道其中利害。」

孫禮終於被說動了,他艱難地張開嘴:「畫像一共有五張,上面畫的都是人的繪像。」

「是誰的?」

孫禮搖搖頭:「我不認識。」

「這些畫像是從哪裡找到的?」

「許都附近的路旁雪地里,應該是鄧將軍遺留下來的。」

「鄧展?」

「是的,他前一日出城,據說是去了溫縣。」

唐姬的臉色「刷」地褪成一片慘白。鄧展、溫縣、畫像,這三個辭彙聚到一起,很容易聯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郭嘉對皇帝的身份起了疑心。

「郭嘉……拿到畫像以後有沒有說什麼?」唐姬的話里有了几絲慌亂。

「沒有,不過郭祭酒拿著畫像看了很久,以致我們耽誤了追擊董承。」孫禮略帶抱怨地回答。他不知道上頭的內情,一直在為沒有追上劫囚的隊伍而遺憾。

心亂如麻的唐姬又隨便問了幾個問題,便離開了。她必須立刻進宮,把這個消息告訴伏妹妹與天子。孫禮被要求多在屋子裡待一陣,以免被人看到兩個人一齊出入。他自己在屋裡保持著先前的立姿,過了好一陣才離開。

他們走了以後,趙彥才掀開箱子站起來。從剛才那段話里,他發覺了三件事:一是唐姬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安分,這位弘農王妃似乎在策劃著什麼,或者代表著什麼勢力;二是董妃的死,與那個年輕校尉有著直接的關係。

趙彥一邊琢磨著,一邊抬腿從箱子里邁出來。他的手指無意中碰觸到一個冷硬的東西,隨手一抓,發現抓起來的是一枚扁平銅符。這銅符以蟠虺為頂,底部呈鏟狀,表面凹凸不平。在最上端寫著兩個鳥篆:織造。下面分成兩列,一邊刻著許多字,一邊刻著各種圖形。

毫無疑問,這正是趙彥尋找的織室備案。它藏在一大堆竹木簡中,若非趙彥改變思路,根本不可能找到。趙彥如獲至寶,急忙拿起來細看。他先找到左側一列的菱形符號,然後用手指劃向與之平行的右側,在那裡,蝕刻著四個隸字:並河內溫。

并州河內溫縣。這麼說,那段織物應該是溫縣所出。

趙彥一下子想起來了。剛才唐姬和那名軍官的話里,似乎透露說溫縣出了件大事,驚動了郭嘉親自過問——這兩件事之間,到底有沒有聯繫?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真是一個大突破。可是趙彥卻頭疼起來。原來他苦於線索太少,無從下手,可現在突然有了一大堆頭緒,他反倒糊塗了,不知接下來該去設法接觸一下那個校尉,還是去跟蹤唐姬,抑或查查溫縣織物的來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