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逐鹿者郭嘉 第四節

陳群把趙彥帶到西曹掾的官署,那邊已經收拾出一間敞凈的屋子,燒好了火盆,點起了幾根蠟燭。幾個僕役站在門口,本來已是呵欠連天,被陳群瞪了一眼,都緊張得紛紛站直了身子。

進了屋子,陳群讓趙彥對面站好,然後自己跪坐到木台之上。這檯子比地面高出一大截,上面擺放著木案與跪毯,人跪坐其上,跟站立的人差不多高。這是為了體現出高低尊卑,好教被問話的人心生敬畏。司空府西曹掾負責的是幕府人事,這方面異常謹慎。

「彥威,接下來你我的對話,都會一一被抄錄下來,備案存檔。」陳群嚴肅地指了指牆角,黑暗裡坐著一個小書吏,手持一支短桿硬毛筆,這是為了方便快速記錄對話。趙彥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私入宮禁,所為何事?」陳群問。

趙彥剛才已把董妃之事告訴陳群了,他此時又重問一遍,顯然是希望趙彥能另外找個理由,免得大家都難堪。趙彥心念電轉,脫口而出:「我聽說禁宮起火,別有蹊蹺,想察勘一下現場。」

他不得不說出真的理由,為的是遮掩假的動機,這可實在有些荒唐。

陳群對這個理由還算滿意:「禁宮起火,自有宿衛和許都衛負責,你一個議郎,何必越俎代庖?」

「朝廷有難,臣皆有責。」趙彥語帶雙關地回了一句。

陳群沒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太深,他繼續問道:「你前往皇城這事,都有誰知道?」

「我是臨時去意,不曾和別人商量。」

「那就是說……你的動向,一直是在別人的監視之下?」陳群的胖臉愈加嚴肅起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禁宮大火之後,就是董承之亂,幕府一直疑心這兩件事之間的聯繫。趙彥一要調查火事,就有人跟蹤起來,很難想像不是未現身的董承餘黨所為。

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如果許都有董承餘黨留存,說不定已混入司空幕府任職,那負責甄選人才的西曹掾難辭其咎。陳群一向視郭嘉為對手,可不希望西曹掾在這方面輸給許都衛。

「彥威你仔細想想,你是否跟任何人吐露過此事?」陳群不甘心地問道。趙彥搖搖頭。陳群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他又追問道:「那麼最近是否有什麼人與你接觸,行跡可疑?」

趙彥抿著嘴低頭思考著。他現在的處境有些複雜,一方面他必須要掩蓋自己最真實的目的,為此不得不拋出一個又一個真假難辨的借口;另外一方面他也想知道,那個跟蹤自己給陳群報信的人是誰,是否真的有人覺察到他的用心。種種考慮之下,趙彥必須謹慎地選擇言辭,哪些該透露出來,哪些不該講,都頗費思量。

無論曹氏、雒陽系還是其他什麼派系,他們都有可以信賴、掩護的同伴;而趙彥能夠依靠的,只有他自己,他是許都最孤獨的人。

「我最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趙彥緩緩抬起頭,「少府大人希望把大儒們召來許都聚議,讓我去找過幾位大人,請他們修書去家鄉召集名儒。」

「你接觸過的都有誰?」陳群問。這事孔融嚷嚷了很久,朝野皆知,倒不算什麼秘密。

「太史令王立、宗正劉艾、衛尉周忠,還有曲梁長楊俊和中散大夫伏完。」

陳群仔細回味著這幾個名字。前三個都是雒陽系的老臣,楊俊是曹公要徵辟入幕府的人,他們都代表著各自鄉族的利益,孔融找他們無可厚非——但最後一個名字,卻讓他很覺意外。

伏完不是一般人,他是當今皇后伏壽的父親,原本是輔國將軍。天子自從歸政許都以後,他為了避開曹操和董承的鋒芒,主動繳還印綬,自降為中散大夫,極少與人交往,是個低調小心的人。即使在董承之亂期間,伏完都沒有冒出頭來。

「他怎麼也摻和進來了?」陳群皺起眉頭。

趙彥笑了笑。曹公麾下的人大多如此,於權謀之道所知頗熟,對經業反倒不大有興趣。他給這位好友解釋道:「伏完的先祖是伏生,今文《尚書》的開山之祖,因此伏家在儒林一向備受尊崇。少府這一次請他出馬,也是為了壯大聲勢。」

陳群「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孔融這是打算借各地大族的聲望造勢,為今文派一振聲威。作為潁川大姓,陳群清楚這些隱伏各地的士族力量,絕對不容輕覷。

趙彥沒有繼續說,其實孔融這次召集伏完、鄭玄這些今文派的名宿,擺明了是要為難荀彧這個古文派——陳群和荀彧都是曹氏羽翼,又同為潁川出身,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為好。

不過說到鄭玄,趙彥就想到了他那個投身袁氏的大弟子荀諶;想到荀諶,立刻就聯想到楊俊在聽到這名字時的奇怪反應。趙彥自己也沒想清楚其中關節,便把這件事說給陳群聽。陳群聽完,陷入了沉思。楊俊是受司空府徵辟而來,事先經受過西曹掾的審查,如果他有問題,那麼陳群的立場就會變得很尷尬。

忽然屋外連滾帶爬地跑進一個小吏,連門都顧不得敲,滿臉驚駭。

陳群面孔一板,肥厚的手指不耐煩地敲了敲案面:「我在談話,什麼事?」小吏跪在地上,語氣惶然:「稟大人,剛才傳來消息,袁紹的人把董承給劫走了!」

「怎麼可能?董承不是被關在許都衛的天牢里么?」陳群一臉震驚。

小吏回答:「據說是許都衛把董承連夜轉移到葉縣,結果甫一出城即遭遇了袁家的刺客。」

「嘩啦」一聲,案幾被掀翻在地。陳群騰地站起身來,怒不可遏:「郭奉孝,你好大的膽子!」

※※※

根據許都衛的說法,許都的雒陽舊臣太多,董承羈押此地,日久必會生變。所以滿寵稟明郭祭酒與荀令君,派人把董承連夜運出城去,押往葉縣隔絕,等曹公返許時再行判決。

囚車離開許都不久,便在路上遭遇了一大群身穿曹軍衣甲的騎兵。這些騎兵聲稱是曹仁將軍特意派來護衛的,囚車守衛不虞有他,放鬆了警惕,結果這些「曹軍」在中途暴起發難,砍破囚籠把董承救了出去。根據在場倖存的人說,這些騎兵帶有河北口音,恐怕是袁紹的人。

袁、曹此時在官渡對峙正熾,袁紹居然派遣一支騎兵殺到了許都城下劫走囚犯,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咋舌的大膽行動。

陳群在西曹掾聽到消息後,立刻中止了審訊,讓趙彥先回去休息,然後匆匆趕到了尚書台。果然如他預料的那樣,荀彧和滿寵正在屋中商議,燈火通明,不斷有小吏與軍校進進出出,似乎對這起「意外」早有準備。

唯獨郭嘉不在。

荀彧倒是沒有絲毫藏私的意思,他把左右屏退只留滿寵一人,然後把董承遇襲的事詳細說給陳群聽。陳群一聽就聽出其中味道不對,他也是陰老師的弟子,對這幾位同學的手法可是再熟知不過了。

「河北離此路途遙遠,這支騎兵是如何突破曹軍封鎖、毫無警兆地欺近許都的?他們又怎麼能算得這麼准,恰好在董承離開許都的當夜,便動手劫囚?」陳群大聲質問道,把前方傳回來的報告捏在手裡用力抖動。尚書台的屋子並不大,他臃腫肥胖的身材一進來,立刻顯得擁擠不堪。

面對陳群的質疑,滿寵避實就虛地回答道:「我已知會曹仁將軍,派兵前往追擊。帶隊的是孫禮孫校尉,天亮之前,就會有迴音。」陳群把報告重重扣在案子上,死死盯著滿寵的眯縫眼,忽地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你的算盤。郭奉孝是不欲曹公背負殺董的罵名,所以故意讓袁紹的人把這燙手山芋劫走吧?」

董承是漢室忠臣,天下皆知。如果曹氏殺他,會被有心人拿來大肆宣揚,政治上不免被動,還不如扔給袁紹。此時正是跟河北決戰的節骨眼上,一點一滴的進退,都可能使雙方的力量均衡發生改變,不得不慎重。

「長文,可以了。」在一旁的荀彧淡淡說了一句。這種想法只可意會,不必宣之於口。

陳群卻不肯示弱,他把聲音放低了一些,語氣卻依然嚴厲:「文若,你有沒有想過,董承被袁紹迎入營中以後,屆時袁、董合流,號召天下討伐主公,河北強兵壓迫於外,雒陽故臣騷然於內,曹公該如何處之?」

這是一個相當尖銳的問題。陳群最不喜歡郭嘉的一點,就是他這種兵行險招的作風。這些寒門出身的窮酸子弟,為了博得功名,不惜甘冒大險把什麼都押上去,贏則大勝,輸則清光,如同一個賭徒。陳群是世家出身,對這種搏命式的投機一貫嗤之以鼻。

郭嘉賭輸了,曹氏都會送去與他陪葬,這是陳群所不能容忍的;郭嘉賭贏了,軍師祭酒一飛衝天,更是陳群所不願見到的。

讓陳群失望的是,荀彧對此一直保持著沉默,表明他也認同郭嘉的做法。陳群不太明白,荀彧作為潁川派的中流砥柱,是個穩重的人,為何會支持這種兇險的計畫。這時候他才發現,這位君子師兄,似乎很難被看透。

陳群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沒什麼機會了,他勉強壓下心中的震驚與不甘,長長吐了口氣:「好罷,這是許都衛的職權所在,隨你們去折騰。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