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名曰蜚 第三節

王越道:「唐姬那個女人,就在這裡?」在他眼前,是一座松柏林中的祠堂,徐福一如既往地隱藏在暗處,不露身形。

徐福道:「對,你與她的恩怨了結之後,楊太尉希望你儘快趕去官渡。」

「幹掉袁紹么?」

「不,是他身邊的一個人,一個對我們很重要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荀諶。」

王越歪了歪頭:「如果是官渡的話,那麼不用我親自去。我的弟子徐他和史阿已經在官渡了,他們可以完成你們要求的一切,包括刺殺曹操在內。」

黑暗中的祠堂沉默了一陣,徐福似乎在思考王越的話。過了半晌,徐福方才開口說道:「總之,你們不可輕舉妄動,只要做好荀諶的事就好,隨後我會帶給你詳細指示。」

「好吧,不過你們最好動作快點。史阿還好說,徐他那孩子若是衝動起來,連我都不一定能控制得住——他可是徐州大屠殺的倖存者。」

「看來你的弟子,不怎麼聽話。」

「時局太亂,沒什麼好苗子……我倒見過一個資質不錯的,可惜跟我沒有緣分吶。」

王越罕見地嘆息了一聲,朝著許都方向望去。他的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王越面露不悅,這本該是一次秘密會面,不應有任何外人與聞。他把手按在劍柄上,隨時準備斬殺來人。

「不要出手,這是我請來的客人——其實對她來說,我們才是客人。」

聽到徐福的話,王越定睛一看,看到一名穿著青布粗裙的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來,手裡挎著一個籃子,髮髻挽在頭頂。

「唐瑛?你們還算守信。」王越嘴唇抿緊,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位殺死自己弟弟的女人走近。

唐姬走到祠堂前,彷彿沒看到王越一樣,徑直從他身邊邁過門檻,把籃子里的祭品放在弘農王牌位前面。她輕輕地拂乾淨几案,把祭品擺正,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然後把額發撩起,轉過身來直面王越。

「王服非我所殺,卻是為我而死。」唐姬說,然後把那個雪夜的事情一一道來,包括王服最後撞向自己時那深情的一瞥,和自己那一句輕輕的「對不起」。

聽完唐姬的話,王越慢慢抬起長劍:「很不錯的故事,可惜對我沒有區別。我只知道,你手裡握著的兵刃,刺進了我弟弟的身體。就這麼簡單。你能選擇的,只是乞求我的寬宥,或者引頸受死?」

唐姬沒有回答,而是從祠堂裡面抽出一柄磨得鋥亮的銅劍,擺出一個進擊的姿態:「此劍乃是天子劍,是我丈夫親手磨製而成。他曾對我說,他無力保護我,也無力保護漢室,只能磨成此劍,冀望我能自保。在長安之時,我就憑著這一把劍,與王服殺出重圍。」

「我弟弟把你救出來,這就是你報恩的方式?」王越感覺有些好笑。

「我辜負王服恩義,本該自戕以報。但我如今身負兩朝天子所託,不可把性命白白捐棄此地。持此劍,是為與閣下立一誓約。」

「這可不由你來決定。」

王越手臂輕運,長劍平平遞進。唐姬急忙舉劍相迎。祠堂之中,兩把劍激烈相交,連續碰撞了三四招。唐姬劣勢盡顯,不得不後退數步,喘息不已。王越卻一劍緊似一劍,唐姬只得咬緊牙關,奮力抵抗。她只覺得王越的快劍,和她從前對陣過的敵人完全不同,有如一張綿密大網鋪天蓋地而來,無論如何拆解都難以掙脫,只能眼睜睜看著劍光將自己吞沒。

唐姬瀕臨絕境,突然間手臂劇振,手中銅劍陡然化為一條蛟龍,義無反顧地沖向王越。這是同歸於盡的一招,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會用。強如李傕,都險些在這一招下喪命。

就在蛟龍的龍吻擦到王越咽喉的一瞬間,王越的劍從天而降,穩穩敲在了劍脊之上。唐瑛頓覺手臂一陣酥麻,虎口震裂,銅劍脫手跌落於地。

王越卻沒有進迫斬殺,反而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這是我王氏快劍的密傳。莫非王服連這招也教你了?」

唐姬半蹲在地上沒有回答,胸前起伏不定。剛才那一招對她的體質來說,消耗太大了。

「你這一招火候把握不錯,可是力量太弱了,畢竟是女人。」王越點評了一句,然後道,「你可知這一招是我王氏的不傳之密,只可傳給至親,不容外人予聞……」說到這裡,他的話停住了,似乎領悟到了什麼,抬起頭來,朝黑漆漆的天花板望去,良久方輕輕嘆息一聲,收回視線。

王越猛一揮劍,唐姬只覺頭頂一涼,一縷青絲飄落到地上。

「既然我弟弟代你求情,今日姑且放你一馬。記住,你欠我一顆人頭。漢室復興之日,我自會來取。」

王越的聲音還在,身影卻已經飄然消失。

※※※

「不成了,不成了,再喝下去老夫恐怕要醉死了。」

賈詡無力地擺了擺手,把酒杯「咣當」往案几上一擱,幾滴濁酒順著他花白的鬍鬚滴到地面。郭嘉斜眼瞄了他一眼,笑罵道:「你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候裝,在華陰時候裝,在宛城的時候裝,到了許都還在裝。我看你不要叫賈詡了,不如叫賈裝。」

「備則,送我回去吧。」賈詡沒理睬郭嘉的挑釁,朝張綉伸出手來。張綉連忙起身,把這位醉醺醺的老人攙扶起來,沖主人擠出一個勉強尷尬的笑容。郭嘉摟著美姬,懶洋洋地把酒碗略一高舉,算是送行。

張綉對郭嘉那副浪蕩樣子十分不適,這倒不是因為禮法和習俗——從董卓以降,西涼將領比郭嘉糜爛者比比皆是——令他感到厭惡的,是郭祭酒那一副神態,那副神態讓他想起了數年前的宛城。那一夜,曹操摟著他叔叔張濟的夫人鄒氏,也是這般得意揚揚的嘴臉。

建安二年的宛城,無論對張綉還是曹操,都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一年。那一年張綉主動投降曹操,曹操去受降的時候侵犯了張濟的遺孀鄒氏,勃然大怒的張繡起兵復反,殺死了曹昂、曹安民和典韋,幾乎殺死曹操和曹丕。

這些事情張綉不想過多回憶,可郭嘉的目光彷彿一雙粗暴的大手,把他的僥倖剝得精光。張綉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裡,賈詡的要求可謂恰逢其時。

事實上,張綉懷疑,賈詡老早就看出自己的窘境,有意提前離席。

兩人告別郭嘉和荀彧,走出了府邸。賈詡喝得一步三搖,張綉不得不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避免他摔倒在地。兩個人一路走到馬車旁,賈詡以手攀住車轅,晃悠著往上爬。張綉連忙從後面扶住,提醒道:「文和,路途顛簸,你可要坐穩點啊。」

賈詡忽然回過頭來:「呵呵,這是我的說詞,倒被你先說了。」哪裡還有半點酒意。

「什麼?」張綉一怔。

「我是說,將軍你此去官渡,才是路途顛簸,需要坐穩些才是……來,托我一把。」

張綉雙臂一托,賈詡手腳並用爬進車內,咳嗽兩聲。張綉憂心忡忡地問道:「文和你到底想說什麼?」賈詡的聲音從漆黑車舍里悠悠地傳了出來:「官渡乃是關乎中原氣運之戰,各地大族,各押一邊。袁、曹之間的這潭水啊,太深了。勝者未必勝,敗者未必敗,將軍你心思質樸,在老夫前去之前,可是要慎之又慎。」

「那文和你到底什麼時候去?」張綉急切地問道。沒有賈詡,他實在是心裡一點兒底都沒有。

車內沉默了片刻,賈詡徐徐道:「自然要等許都的幾個小傢伙都安頓好了。」說完他叩了叩木窗,車夫會意,揚鞭驅動馬車。張綉目送著馬車離去,搓了搓手,翻身上馬,朝著另外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就在賈詡和張綉二人在門外告別的時候,郭嘉請荀彧進了裡屋。

相對於頹廢淫靡的外屋,裡屋還算正常。一張漆成黑色的棗木案幾,上面擱著一盞銅製的鶴嘴油燈和筆墨竹簡;一個書架上放著為數不多的幾本卷帙,還有幾張獸皮質地的地圖;再加上兩塊二尺見方的厚絨毯和一張披著厚厚絲帳的木床,這就是郭嘉的全部家當了。

「女人是不允許進入這間屋子的。」郭嘉解釋說。那名美貌的姬妾恭順地站在門口,把葯壺遞給他,一步都不敢邁入。

荀彧笑了笑,什麼都沒說。他這位小同鄉的秉性,他再了解不過:荒唐起來簡直沒譜兒;可要是認真起來,天下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他踱著步子,跪到案前,就著那盞油燈掃到了一張攤開的地圖。這張地圖畫得頗為精細,道路城池以及附近山勢地理都標記得很清楚。

「官渡?」

「對,這是聞喜裴家的手筆,畫得不錯吧?」郭嘉一屁股坐到荀彧對面,揉了揉有些發黑的眼圈,也不知是哪種徹夜辛苦所導致的。

「看來你在許都不會待很久。」荀彧用手拂了拂地圖翹起的卷邊,邊緣有些灰污,看來時常被人翻閱。

「對,我這次南下時間有點長,眼下前線袁紹雖然按兵不動,暗地裡小動作可是增加了不少。我得早點趕回去。」

荀彧點點頭。官渡的熱戰是曹公親自主持,水面下的冷戰則是郭嘉帶領的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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