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名曰蜚 第一節

王越疾馳了數十里路,來到許都附近一片荒涼的山溝之中。他猛地拉緊韁繩,朗聲道:「徐福,你出來罷。」他的嗓門極大,在周圍連綿起伏的山谷中傳來陣陣迴音,一直持續了許久才逐漸消失。數只樹頂寒鴉被驚起,拍動著黑色翅膀在天空「呱呱」叫著,更顯出谷中寂寥。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卻沒有任何迴音,似乎並沒有在這附近。

王越等了片刻,面露不悅,復又仰頭大叫:「你用飛石破我劍法,如今又不肯出來相見,是個什麼道理?」

四周依舊沒有任何動靜。王越一拍腰間長劍,面上兩道疤痕猛然屈起:「好!你再不出來,我便殺回許都,把曹家與當今天子一併殺了,與我兄弟祭墳!」

話音剛落,一陣破風之聲傳來,王越聽風辨位,手腕一抖,劍鞘揮起,一聲脆響,恰好把飛石打得遠遠,撞折了一棵小樹。

「若王兄返回許都,我便只好拚死一阻。」那沙礫磨動般的聲音憑空傳來。

王越冷笑道:「你當年在陽翟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口氣倒是大了許多嘛。」那被喚做「徐福」之人藏身不知何處,只聽到聲音道:「往事已矣,我如今不過是楊太尉麾下區區死士,奉命阻攔而已。」

「我殺曹丕,有何不好?我得仇人,你等得利。」

徐福道:「王兄遊俠之氣,溢於言表,卻非是國家之福。」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彈了彈劍刃:「你可以試著阻止我。」

「你我動手,必有一傷,橫使曹賊得利。你有大仇未報,何妨留到官渡?」

王越眯起眼睛,牽動疤痕:「這是楊太尉的意思?」

「是。」

王越把劍插回鞘中,揚聲道:「好」!他一夾馬肚子,馬匹前蹄踢踏,原地轉了幾個圈子。他忽然又說道:「只是我在許都,尚還有一個仇人要殺。」

「是誰?」

「那個忘恩負義的唐姬。」王越冷笑道。

四周沉默半晌,徐福方才回道:「我可安排你們相見,如何解決,你等自便。」

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判處唐姬死刑了。在一個高明刺客和一個廢妃之間,誰都知道孰輕孰重。王越滿意地點點頭:「我等你消息。」然後驅馬離開。

眼看著王越離去,徐福從藏身之地慢慢現出身形。他的年紀其實並不大,可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臉上透著滄桑,幾抹白堊土塗在額頭與臉頰,把他裝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只有一雙大眼睛炯炯有神。

※※※

天子籍田的儀式被王越的刺殺意外攪局,只得草草收場。不過這倒也不算什麼轟動的大事,漢室這些年來,哪一次活動不是草草收場,天下早已習慣——反倒是曹司空的兒子險些遇刺這事,更能引起人們的竊竊私語與揣測聯想。

天子迴鑾許都之後,奄奄一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悲痛欲絕的卞夫人幾次哭倒在地。數名最好的醫者被召入府中,進行進一步的護理診治。

與此同時,曹仁下達了封城令,數千名士兵進駐許都,全城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徹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邏,呼號聲此起彼伏,晝夜不停,氣氛比孫策要襲許時還緊張。

等到他布置完了這一切,第一個命令就是召見楊修。召見地點是在許都的尚書台內,同席作陪的還有荀彧和滿寵。

「楊公子,聽說你的身邊有一位高手,擅長用飛石?」曹仁慢慢搓動著手指,發問道。他的佩刀就橫放在案上,如果楊修有什麼問題,他會直接劈了他,才不管荀彧會怎麼說。

面對質問,楊修笑了:「我身邊?對不起,我可沒辦法指揮那傢伙,他只聽我爹的話。」

「他是誰?」荀彧搶先問道,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態度毀了曹氏與楊家好不容易即將改善的關係。

楊修滿不在乎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那個人叫徐福,和荀令君您還是大同鄉哩,陽翟人。他原來是個遊俠,大概是靈帝中平年間吧,徐福替人報仇,殺了當地的一家大戶,惹得朝廷前來圍剿,結果被打入大牢備受折磨,幾乎死掉。我爹出手把他給救了出來,從此徐福隱姓埋名,甘為我爹做鷹犬。」

荀彧、曹仁和滿寵三個人彼此對視一眼,他們倒沒料到楊修說得這麼乾脆,絲毫沒有隱瞞的意思。遊俠為友人復仇這事,雖不為朝廷提倡,但在民間頗為盛行,徐福所作所為,亦是尋常事,各郡各鄉都時有發生。

滿寵道:「董承之亂時,殺死我許都衛五名幹員,又飛石擊斃董承身邊幾位高手的,也是他嘍?」

「不錯。我爹知道我要遊走董曹之間,太過危險,特意讓他來保護我,所有可能對我產生的威脅,都會被他一一抹除。可惜局勢一平定,他就給收回去了。」楊修試圖在滿寵臉上找出什麼表情,可惜卻失敗了。滿寵扁平的雙眼焦點落在了楊修身後的黑暗中,似乎要從中挖出「徐福」來。

曹仁皺著眉頭問道:「今天在和梁籍田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聽說了。」楊修神態自若地回答。

曹仁看了一眼滿寵:「我們在王越身邊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飛石,應該就是那位徐福所發。」

「能夠救下曹公子,總算是件好事。」

「可是!」曹仁陡然提高音量,表情也冷峻起來,「我們在追擊王越的西涼騎兵附近也發現了數枚石子。你說,為何徐福要阻止我們的人去追擊王越呢?你們是不是沆瀣一氣,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嗯?!」

「如果我們有陰謀,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殺曹公子呢?」楊修一點也不驚慌,好整以暇的。

「哼,誰知道。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

楊修忽然問道:「曹將軍,如果你抓住刺殺曹公子的兇手,你是希望親手殺死他呢?還是希望假手於他人?」

「當然是親手!我會一刀一刀地削去他的血肉,讓他死很久。」曹仁盯著楊修細嫩的脖頸,右手開始去摸那刀鞘。

「說得好。其實徐福的心情,和您是一樣的。」

「什麼?」曹仁一愣。

「我剛才的故事還沒講完呢。徐福在陽翟遭遇的那一場大難,有一個關鍵人物我沒提到。要知道,徐福師從名家,技擊水平高超,官府多次派人圍剿,都不成功,最後不得不請求京城支援。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正是虎賁王越。」

尚書台里一片安靜,三個人都等著聽楊修往下說。

「王越到了陽翟,與徐福較量了一場。結果徐福被王氏快劍一劍洞穿膝蓋,束手就擒。從此兩個人結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拚鬥過數次。徐福視殺死王越為其畢生的目標,當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約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報此仇為要。所以曹將軍,你想想,當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現,又怎麼願意假手他人來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聲:「那這徐福如今身在何處?」

「自從聽到王越的消息之後,至今未歸。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計已經去追殺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許都封城,他們肯定已經離城幾十里了。不出幾日,必有消息傳回。」

聽了楊修這一番解說,荀彧和曹仁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楊修的解釋合乎情理,絲絲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著董承反了,不會等到現在突兀地來這麼一出。滿寵卻忽然把身子前探:「楊公子,你的話沒有矛盾,可要如何證實你所言為真呢?」

楊修不甘示弱地與滿寵對視,目光灼灼:「三日之內,自然會有分曉——對了,那時候,祭酒大人也回來了吧?還有什麼好擔心?」

正說話間,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衛兵急切道:「夫人,裡面正在議事……」然後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議事?我兒子的命都快沒了,他們還有什麼好議的?」

「卞夫人?」

尚書台內的幾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聲音。卞夫人一向很識大體,甘居家府,從不僭越政事。她這時突然來闖尚書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觸動了這位母親最敏感的逆鱗。

曹仁剛一起身,就聽木門被「砰」地推開,卞夫人怒氣沖沖地邁步進來,粗服披髮,和她平日里嚴妝雍容的風範全然不同。

「嫂嫂,你這是……」曹仁趕緊迎上去,語氣有些畏懼,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卞夫人掃視屋中之人,厲聲道:「子孝,我兒今日幾乎死去,我過來討個明白。」她雙眼腫脹如桃,顯然已是哭了數場。

荀彧道:「夫人不必驚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議,子孝會全力緝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敵甚多,難免波及家眷。丕兒縱然身死,也是為國家而死,妾身對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內賊難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許都周密之地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場的人心中都是一凜,她這麼說,顯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約而同地看向楊修。

「具體情形我已聽鄧展說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體方位和時間?如何事先避過搜查,廁身雪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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