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刺客王越的信條 第三節

和梁發生驚變的同時,在許都衛的地下牢獄裡,兩位老人正沉默地對視著。董承在柵欄里神色枯槁,雙手都被鐵鏈栓住;楊彪站在柵欄之外,手捧一尊陶壺。楊修則斜靠在門口,漫不經心地玩著骰子。

楊彪神情嚴肅地把陶壺向前一送:「董公,請飲此杯,以全名節。」

「哈哈哈,文先,你也這麼迫不及待地盼著我走?」董承在柵欄內哈哈笑道。

「你我之間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盡同僚之誼。堂堂大漢車騎將軍,不可見誅於市。」

「我早就知道,你們與我們不是一路。只是我沒想到,你們居然狠辣到了這地步。」

聽到董承這麼說,楊彪略顯尷尬,正要開口,董承卻打斷了他的話:「文先,我沒有憤懣,真的沒有,我是滿心喜悅。當日我陷你入獄,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獄的理由是一樣的,發自公義,並無私仇。你等決絕至此,必是有了大決心、大誓願,心毅如此,何愁曹賊不滅。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禍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們好好運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楊修聞言,頷首道:「董伯父儘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聲,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對楊彪道:「只是你這杯鴆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沒有價值的死。我不可死於暗獄,一定要被處斬於市,傳首天下。到時候天下都會知道,漢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盡節死義,殉於國事,自然會有更多志士來勤王事。我既身敗,也只有用這顆人頭來為漢室出最後一份力。」

楊彪聽罷這一席話,仰天長嘆,信手將陶壺扔在了一旁。那壺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圈,酒水從壺口流瀉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為臣多年。雖則中有齟齬,但危身奉主之心,卻一般無二。而今見之,公之高節,遠在我上。請受彪一拜。」

說完楊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動。他年紀太大,身體又曾受折磨,在這等陰寒之處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蕩,更顯老態。楊修見狀,連忙從地上把酒壺撿起來,要扶楊彪離開。

這時董承忽又開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願聽臨終之人說否?」

「請說。」

「我布局之初,躊躇滿志,以為一切盡在掌握,這份傲慢終於種下敗因。你們行事,莫要蹈我覆轍吶。」

董承說完,別有深意地看了看楊修。楊彪苦笑一聲,什麼也沒表示,轉身離開。董承見他們走了,頹然癱坐於地,雙目緊閉,兩行濁淚緩緩流下。偌大的監牢里,只有他虛弱至極的呢喃聲:「君兒,爹對不起你,爹這就過來陪你了……」

楊彪、楊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後,離開了許都衛。滿寵舉薦了楊修負責董承的審理,所以他在許都衛內被一路放行,無人懷疑。楊彪坐的還是那一輛迎接劉平的馬車,那斬下楊俊一臂的車夫手持馬鞭,安靜地坐在轅首。

楊彪甫一上車,就看到座位上擱著一條紙片。他拿起來看了看,白眉「刷」地騰起,隨即又飛快地落了下來。他把紙條在手裡撕碎,搓成紙球,復又拍散。

「修兒,你把王越叫來許都了?」楊彪問。

楊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對劍擊之士最為敏感,可惜他什麼事只願與爹您說。」說完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馬車附近一片安靜,可楊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礫滾動的神秘高手,應該就伏在某一處陰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他知道該怎麼做。」楊彪淡淡道,「無論你把王越叫來許都有什麼圖謀,馬上都停下來。讓孔融那幫人去折騰就夠了。」

「父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楊修有些詫異。

楊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擊著車欄:「難道你不知道么?他快回來了。」

「這我早就知道了,」楊修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度,「那又如何?」

「你這孩子,又在賭……曹公在外,他不會在許都待很久,暫且隱忍幾日,何必在此時強出頭。」

楊修聽到自己父親這麼說,手裡把骰子拋得更快,俊朗的臉孔升騰起一股不易覺察的怒氣,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氣。楊彪疲憊而憂慮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兒,你記住這句話——這句話荀彧曾說過,陳宮曾說過,前幾日賈詡也對我說過——郭嘉從不犯錯。」

※※※

醫者華佗所著《青囊書》有言:「人以眴時最朴」。意思是說人在受到驚嚇時,他的瞬時反應最為體現出本心。

所以在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劉協會在第一時間抱住伏壽跳開。

所以久經沙場的曹仁會第一時間拔刀相向。

所以謹小慎微的張綉會第一時間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當殺手將劍橫在曹丕脖子上的時候,在場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時間不是關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驚駭的目光投向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沒有想到,殺手的真正目標,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時反應,是拔出腰間的匕首,向殺手身後狠狠刺去。這個小手段讓殺手微微錯愕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時,居然還企圖做出反擊。他左手輕輕一擋,曹丕手腕登時酸軟,匕首掉落在地。

「年輕人,要愛惜生命。」殺手說。

曹丕感覺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這不是兵器本身的溫度,而是因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帶來的殺意。他用眼角看到遠處伏壽被天子攙在田壟上,有些狼狽地朝這邊望過來,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聲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無禮。」

「找的就是你。」殺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淚痕」隨肌肉扭動起來,好似兩條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劍,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這才抬頭環顧四周。

以曹仁為首的曹營精銳已經聚攏過來了,無數雙軍靴粗暴地踏過皇帝親耕的田地,雪泥飛濺。西涼騎兵本來也要湊過來,但張綉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於是他們都勒住韁繩,遠遠站開,把籍田外圍的幾處道路據住。

很快那殺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們圍了一個水泄不通,但沒人敢靠近十步之內。曹仁分開衛隊,走近五步,開口問道:「你是什麼人?你想要什麼?」

曹仁沒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靜地問了兩個關鍵問題。從剛才那快若流星的刺擊中,他看出這人是個絕對的遊俠高手,而這種遊俠,一般都不是尋常之道可以解決的。

「在下王越,欲為舍弟報仇。」殺手如實回答,既不傲慢也不興奮。

「是哪個王越?」

人群里傳來幾聲驚呼。一些雒陽老臣都想起來了,當年在京都的時候,曾經有一名虎賁就叫王越,以劍法出名,號稱是王氏一族中最強悍的劍手。不過他早在靈帝時就已離開京城,遊俠四方去了。想不到這麼多年以後,他會突然在許都出現。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聯想到了兩者的聯繫。

「不錯。」

「哼,王服偕同董承謀叛,以國法誅戮,有何冤可伸?」

「我們遊俠復仇,向來只問血親,不問法度。」王越掃視一眼周圍雪亮的刀叢,輕蔑地笑了笑:「我聽說曹公軍中有擊質的傳統。若有挾持之事,劫者與人質一併擊殺。不知今日之事,是否還會依循舊例?」

曹仁面色一僵,後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頭叫道:「今我雖死,尚有兩個弟弟在。你想斷絕曹氏血脈,只怕沒那麼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顫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開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結不由得嚅動了一下。

「你這孩子,明明害怕得緊,卻要逞強做勢。到底想做給誰看呢?」

曹丕表情輕微地抽搐了一下,趕緊閉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讚賞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邊說:「懷懼而自凜,你是個學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學不得王氏快劍,倒要死在其下。不過你可放心,快劍之下,無垂死之徒,不會有太多痛苦。」

「殺王服的是我!」

有兩個聲音同時從隊伍里傳出來,兩個人走出來站在曹仁身前。第一個是鄧展,他天生怒相,現在看起來更加憤怒;在鄧展身後站出來的,是孫禮。王越眯起眼睛,兩道疤痕變得格外醒目。一個兇手,居然有兩個人出來認領,這倒有趣。

鄧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鄧展。董承謀叛之夜,我於宮城前與令弟對招。」

「勝負如何?」

「在下完敗。」鄧展說得一點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殺令弟的人,是我。若閣下想報仇,在下願與曹大人相商,退開圍兵,與君公平一戰,勝者自處,如何?」

鄧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單挑只有死路一條。他開出這麼大的誘惑條件,擺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換回曹丕。

孫禮連忙上前一步,距離王越只有五步:「追殺王將軍的人是我!看著他死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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