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第三節

劉協退朝以後,直接回了司空府,遠遠地就聽到呵斥聲。他湊近了一看,看到卞夫人手持藤條,一下下抽打著曹丕,曹丕赤裸著上半身,咬緊牙關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經出現許多道血痕。

看來荀彧到底還是沒下狠手,直接讓衛兵把他綁回家來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來了,連忙放下藤條,走過來「咕咚」跪倒在地,連聲請罪。劉協看看曹丕,覺得這小子還真是條漢子,至少敢說敢幹,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連朝堂都敢闖過去,可比自己強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長夭亡,人之常情。你還是不必責罰了。」劉協說。曹丕為難的是張綉、賈詡與滿寵,這三個人他都不喜歡,所以他對曹丕沒有多少憤懣之心。

卞夫人憤憤道:「不罰不足以記住教訓!陛下您不知道,他為了能偷偷溜出去,居然讓彰兒和植兒替他守在後門,替他掩飾。自己犯錯也就罷了,還要拖累兄弟,這長大了怎麼得了?小過不懲,會積成大禍,臣妾可不想他以後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豈不是國家之福?」劉協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謀面的兄弟,又聯想到伏壽絕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牆頭很快出現兩個小腦袋,曹丕朝那邊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拚命擺頭,兩個腦袋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釋重負,把腰桿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裝作沒看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為弘農王祭祈除晦,還要等著您去主持。」

「哦?」

「伏後已先期籌備,她們會在那裡等您。」

劉協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弘農王的祠堂,是他在許都第一個落腳點。如今唐姬和伏壽借祭祀的名義,讓他過去,難道伏壽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內去嗎?

自己走了以後,她們該怎麼辦?漢室又該怎麼辦?可以想像,皇帝突然失蹤的許都,又會是一場軒然大波。

到底是該走還是不該走,劉協自己心中也是矛盾異常。的確,他對這些冷酷的權謀之爭無比厭惡,正如伏壽說的那樣,許都這地方,只有最無恥、最卑鄙、最聰明的人才能活下來,絕不適合他的風格。可是就這麼走了,漢室就會萬劫不復,他從此就要背負著「漢統斷絕」的罪名,度過餘生。

冷壽光已經挽好了馬車,請劉協上車。劉協心亂如麻,機械地爬上車,根本沒覺察到馬車何時開始移動,更沒覺察到周圍逐漸多了十幾名隨從。

不用問,這不是許都衛的人就是虎豹騎,他們絕不會讓皇帝輕車簡從地離開許都。

在這嚴密護衛之下,馬車一路隆隆地出了城,來到弘農王的祠堂之前。劉協下了車,猶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護衛隊為首的隊官想跟著過去,卻被冷壽光攔住了。

「孫校尉,請留步。祭儀事肅,外人不得驚擾。」

孫禮沒有再堅持,默默地後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圍團團圍住。他暗地裡鬆了一口氣,那個記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時正在祠堂里,他可不想再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

奇怪的是,冷壽光身為隨侍黃門,卻沒跟進去,反而站到孫禮旁邊,目送著皇帝孤獨地步入祠堂。

「陛下說他想在自己兄弟靈前靜一靜,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壽光解釋道。

孫禮面無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釋,我只是奉命護衛,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壽光呵呵一笑,隨口說道:「孫校尉這一次擊殺許都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了的功績呀。」

孫禮皺起眉頭,真正殺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對外公布的消息是說王服死於追兵。因此他既不能解釋,也不好否認,只得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冷壽光感受到了對方的冷淡,不再說什麼,只是同情地笑了笑。這個可憐的傢伙還不知道,擊殺王服的消息傳揚出去,將意味著什麼。

他們江湖上的事,這些軍革哪裡會懂。

※※※

劉協一進祠堂,陡然感覺到一陣涼意。他還未來得及環顧四周,背後的大門「吱呀」一聲就被關上了,眼前霎時一片黑暗。

忽然一陣勁風迎面襲來,劉協下意識地舉手擋格,恰好將一隻凌厲的拳頭架住。那拳頭稍微退縮半寸,手指箕張,又攻向他的右路。

劉協畢竟是河內山野長大的,對搏擊之術頗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視物,就憑藉細微的腳步聲與風聲,與對手你來我往,拳打腳踢,一時間居然打了一個平手。數十回合以後,對方拳路一變,比剛才速度快了不止一倍,讓劉協應接不暇。

黑暗中只聽到砰砰數聲,劉協小腹、左肩、膝彎與太陽穴先後被擊中,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樑重重撞在冰涼的石板上。

「站起來!」對手喝道,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劉協聽著有些耳熟,他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想去分辨聲音的來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記飛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姐姐,可以了。」另外一個聲音響起,劉協聽出來這是伏壽,那麼那個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是好身手。

蠟燭被重新點亮,劉協費力地抬頭望去,看到伏壽與唐姬並肩而立,在她們身後立著兩塊牌位,一塊是弘農王劉辯的,一塊是當今皇帝劉協的,後者既無廟號也無謚號,在名字上頭只寫著「天子」二字。

伏壽麵無表情,唐姬秀麗的面孔上卻寫滿了失望與憤怒。

「懦夫!」

唐姬憤怒地瞪視著劉協,又要出腳去踢。伏壽卻攔住了她,疲憊而冷漠地說道:「何必跟一個河內的公子過不去,他已不是我們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頓!」

唐姬不依不饒地衝過來,揪住劉協衣襟把他從地上拽起來:「你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嗎?」劉協大口喘著氣,先是點頭,然後搖頭,然後又點了點頭。

唐姬更加惱怒,她的嘴唇氣得發顫:「昨天晚上,我眼睜睜看著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麼都不能做,不能說,還要跟追捕他的人虛以委蛇,連保全他的屍身都做不到,然後我又要眼睜睜看著陛下的親身骨肉孤苦無助地死去。周圍全是曹操的人,他們冷著心腸,不許救治,讓董妃就那樣慢慢死去。她臨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過去——那種絕望、痛苦到要發瘋的感覺,你體會得到么!」

劉協瞪大了眼睛,這在滿寵的報告里可沒有提及過。

「董妃懷的是陛下骨肉,我見死不救,是為不忠;王服於我有大恩,我卻恩將仇報,是為不義。我們做這些不忠不義之事,你可知為了什麼?」

「為,為了漢室。」劉協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開始困難。

「呸!你也配說這兩個字!」唐姬鬆開劉協,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讓他倒退了數步,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唐姬的眼中,已經飽含著淚水。

「你除了會假惺惺地講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價的善心,還做過什麼?我的這些犧牲,伏後的那些犧牲,在你眼裡到底算什麼?一群蠢女人十惡不赦的醜態嗎?!」

面對唐姬的質問,劉協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夠了,做正事。」伏壽說。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淚,轉身從檯子上取下那兩塊靈位,把它們擱在劉協面前,冷冷道:「妹妹和張宇說得對,你一點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無情,卻心懷高遠,那是大仁德,你和他,終究只是皮相彷彿罷了。」

伏壽指著牌位道:「這裡祠堂有一條地道。你離開以後,我會舉火將這裡焚燒,與陛下殉死。請你在離開之前,向兩位先帝叩頭請罪,九泉之下我們相見,也好有個交代。」

「如果我想繼續留下來呢?」劉協問。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壽意料之中,她從頭上取下鐵簪,也擱在地上:「那你必須要證明給我們看,你能夠拋棄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為了漢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麼證明?」

「殺死我,然後告訴荀彧,我就是宮中策應董承之人。」

劉協的臉色急劇變得蒼白,伏壽的表情告訴他,這不是玩笑。他背靠著柱子,感覺身體比剛才挨打還要疼痛,手心與脖頸後開始沁出汗水,旋即變得冰涼一片。他彷彿又回到那片樹林,用弓箭對準了那頭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著他,等著他鬆開弓弦的一刻。在擊碎母鹿的心臟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臟會因過於劇烈的跳動而爆裂開來。

這時,祠堂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唐姬皺起眉頭,這外頭都已經被虎豹騎圍住,本該不會有人來打擾。她抓起鐵簪夾在手指之間,警惕地問道:「何人敢闖弘農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賭錢這種事,講究的是起手無回。咱們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開盅,怎麼你們就要擅自撤鋪呢?」

楊修笑眯眯地走過來,右手還把玩著骰子。那三個骰子靈活地在他修長的手指之間滾來滾去,一個都不曾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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