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和這個天下談談 第二節

許都這一日的朝會,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不光雒陽系官員和中立官員都到齊了,就連曹公在許都的人都一個不缺。他們各自揣著心思,跟自己信得過的人輕聲細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驚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許都的動靜,大家都聽見了,只是恪於宵禁都不敢出門去打聽。到了今天早上,各式各樣的猜測與流言飛速地在城內散布開來,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孫策帶著武陵蠻軍飛進許都;有的說張魯的信徒設下法陣;甚至還有傳聞說呂布根本沒死,昨天晚上那恐怖的馬蹄聲,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陣營在肆意衝撞。

不過所有的流言,結局都是曹公獲得了勝利。否則此時站在皇帝身邊的,該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趙彥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顫抖,面色十分蒼白。他昨天晚上從狗洞逃離董府,一口氣跑回家裡,用被子蒙住頭號啕大哭了一場,哭到幾乎吐出血來。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門的時候,已全不見昨夜的驚慌與悲痛,整個人像是被爐火燒得熾熱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鍊了一般。當他從陳群那裡聽到董妃已經去世的消息時,眉毛連動都沒動。

「少君,我已哭凈了後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囑託了。」趙彥在心中向著她起誓。

他抬起頭,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發現今天的皇帝與往常不同。劉協頹然跪坐在案幾之後,右手有氣無力地斜撐著身體,眉宇之間繚繞著愁苦灰敗的氣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種心事極重、幾乎要壓垮精神的愁容。

「車騎將軍如此輕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難免的吧?」趙彥心想,但他馬上記起董妃的叮囑,不免又多看了幾眼,這時才發現到底哪裡不對勁。

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伏後,居然缺席了。

趙彥記得自從到了許都以後,皇帝經常生病,所以幾乎每一次覲見臣子,都要有伏後陪伴侍候,為此沒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會,伏後怎麼不來呢?

有問題。

趙彥在腦海里拚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極其模糊的絲線遊動四周,能感應得到,卻難以切實捕捉。忽然一隻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讓趙彥的思緒一下子散亂開來。

「彥威,你今天怎麼回事?」

趙彥回頭,原來是孔融,連忙低頭行禮:「少府大人,我偶感風寒,身體有些不適……」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壓低聲音問。趙彥點點頭,沒說什麼,孔融憤憤道:「這個老糊塗,居然獨斷專行,這麼大的事居然都不與我商量。」

趙彥道:「車騎將軍想來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這個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別人,總以為自己肚子里那點貨色能治國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趙彥對孔融的說辭有些不滿,忍不住反擊道:「少府大人難道認為車騎將軍做錯了?」

孔融冷笑:「他做對做錯,又有什麼用,還不是被荀彧和滿寵輕輕一巴掌拍下去,拍了個煙消雲散。他這是把漢室當自己的賭資往盤中押注呀。賭贏了,就是霍光;賭輸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虧。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義,陛下倒要給他殉葬。」

說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腳,似乎十分憤恨。趙彥聽完,心中一震。孔融這番話,讓他一下子豁然開朗,原本虛無飄渺的那根線頭,終於被捏住了。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乎比想像中要有頭腦得多。

兩人正談著,忽然上面一聲金缶脆響,朝議正式開始。

皇帝和大臣們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議的儀程以後,滿寵率先站出來,請求奏事。劉協懶洋洋地抬手准了。滿寵便把昨晚發生的一切一一道來。

滿寵的聲音陰森森的,而且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彷彿在朗讀前朝舊事。在彙報中,一些細節被刻意掩飾,但整個事情的全貌還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滿寵站出來,都大為驚訝。要知道,董承「叛亂」是件大事,一般應由皇帝向臣下頒旨說明,或者由尚書令代為宣布結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許都令站出來,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彙報,這其中的味道,頗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亂一起,任何人都會聯想到漢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這兩者被有心人聯繫起來,誅殺董承就成了對漢室宣戰,政治上會很不利。

荀彧讓滿寵打破慣例,自下向上彙報,明擺著就是想把漢室從這起事件里摘出來。是的,漢室對這起叛亂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許都衛消弭亂象,主動報告,皇帝方才「欣聞」。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兩者之間的區別可是相當之大。

而且滿寵的許都令身份,暗示這不過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會擴大打擊面,追究其他雒陽系官員的責任。這樣一來,漢室既不會被董承牽連,曹操的敵人也拿不到任何話柄,還順便安撫了朝廷官員,一舉三得——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術,誰也學不來。

在這個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數人在愣怔片刻之後,都解讀出了幕府釋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釋重負,有些人面無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嘆道:「荀彧這個傢伙,如果把這些心思都用在輔佐漢室上,那該是另一番氣象呀。」趙彥卻沒接下去,而是死死盯著滿寵,不放過他說的任何一個字。每一個細節,都有可能幫助他完成董妃的囑託。

滿寵的彙報很快就結束了,然後謙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詢問意見,劉協無精打采地擺了擺袖子,冷壽光乖巧地遞來一杯葯湯,他接過杯子慢慢啜飲,意思是我不管了,你們隨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緒不高,他不知昨晚龍榻上那半幅沒寫完的書法,還以為陛下仍舊在為董承之事鬱悶。這件事荀彧無法勸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瘋般站出來說傻話,一切就都好辦。

群臣此時都在議論紛紛。滿寵的報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黨的下場以外,還透露說有一位漢室良臣,赴許勤王,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誰。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綉、宣義將軍賈詡覲見。」

這兩個名字在群臣中炸響,除了事先知情的幾個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變。

曹操與張綉之間的仇恨誰人不知,可如今張綉居然厚著臉皮跑來許都,還幫著曹操幹掉了董承,這其中轉變,許多人都反應不過來。一直到張綉和賈詡登入殿內,大臣們才想起來,在張綉身後,還有那麼一個可怕的老頭子。

賈詡的宣義將軍印綬,早在長安就繳還朝廷了。現在荀彧宣這個號,無疑是對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滿寵、張綉、賈詡,董承居然要面對這麼多對手,實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閃過這麼一個念頭。一時間殿內變得極其安靜,百多雙眼睛都集中在他們兩個人身上。

張綉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後,約束人馬後退三十里,然後換上布衣,單騎再入許都,得到了荀彧的親切接見,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賈詡還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模樣,走幾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隨時可能倒在地上。可沒人覺得這很可笑,有些雒陽系的老臣清楚地記得,這個老東西在長安時給人一種行將就木的錯覺,可他們許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卻仍舊活得很硬朗。

兩個人一快一慢,相繼步入殿內。

劉協抬眼看了看他們,注意到賈詡胸前那口龍涎,好似還沒擦掉,仍有洇記。他現在心亂如麻,也無從去想賈詡這麼做是嘲弄還是尊敬。

張綉和賈詡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禮。他們還沒站起來,殿外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

「殺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這一聲令群臣悚然,連劉協都忍不住抬起頭來,朝外面看去。只見外面有一個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繩,右手還舉著一根銘旌木杆朝著這裡走來。那銘旌比他個頭還高,只能半舉半扛,十分吃力。守衛皇城的衛兵們紛紛退開數步,誰都不敢阻攔。

「二公子?」荀彧低聲驚呼了一聲。

來的正是曹丕。他獨身一人,身穿喪服,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荀彧看看張綉,後者還在笑,但五官已經開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張綉這樣的投誠者,最為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起不安。這時曹丕跑過來,無疑對他是最大的一個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攙住曹丕胳膊低聲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議事之所,無詔帶鉤擅入,是要有大麻煩了。你擅闖朝殿,已是禍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親會不高興。」

曹丕把目光掃了一眼張綉和賈詡,對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問幾句話就走。」

「胡鬧!天子就在上頭,豈容你一個小孩子隨意僭越。難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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