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 第三節

趙彥一口氣跑到車騎將軍府,肺部已經快爆炸了,呼出的氣息都是辣辣的。對這麼一個從小讀書的士族子弟來說,這種運動量有點太大了。

車騎將軍府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都沒有。他停下腳步,扶住膝蓋大口喘了半天氣,然後試探著推了推大門,門是虛掩的,「吱呀」一聲打開了。趙彥邁步進去,看到董妃提著一個竹邊燈籠站在影壁之前,表情疲憊而淡然。

「彥威?」董妃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她沒意料到第一個踏入府邸的是他。

「快走吧!」趙彥顧不得寒暄,一把抓起董妃的袖子,就往外拽,「你父親起兵反曹,現在被外兵截殺,許都衛的人就要來董府抓人了!」

他一分辨出張繡的西涼騎兵,立刻就推測到了真相。西涼兵入城之後,許都的局勢幡然逆轉,董承敗局已定,董妃的處境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險惡。

以他的估計,即便荀彧和滿寵做了萬全準備,徹底肅清餘黨也要花上一段時間。這期間的混亂局勢,將是董家人唯一逃生的機會。一念及此,趙彥這才心急火燎地趕來董府。

董妃有些狼狽地甩開趙彥的手,趙彥以為她還在害羞,急道:「都什麼時候了,快隨我出城!」董妃卻停住腳步,把燈籠舉得高高。趙彥發現她的神情有些凄厲,握住燈籠提手的指關節青筋畢現。

「趙彥威!我父親若是事敗,漢室也就完了。這個時候你不去保護皇上,到我這裡做什麼?」

這是一個無理取鬧又有些自大的問題,可趙彥偏偏被噎住了。他是大漢臣子,都城大亂,他應該第一時間去護駕才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鬼使神差地跑來救皇帝的妃子。

「我哪裡都不去。」董妃把燈籠抬到齊肩的高度,語氣堅定。「以往父親每次出門,我都提著這個燈籠在門口等候,今日也不例外。我董家累世深受皇恩,不曾縮頭貪生。我就在這裡迎接父親回府。若是曹賊到此,我便要在這燈籠下,看清這些亂臣賊子的面貌!」

看到董妃說得如此決絕,趙彥一時無語。他沒想到平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居然有這樣的氣節,又是心痛,又是慚愧。饒是他智計百出,此時也不禁茫然失措,不知是該擊節讚美,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綁走了再說。

「少君,可是……」

董妃忽然苦笑了一下:「我這幾天總是做夢,夢裡儘是鮮血,果然應在了今日。我死不足惜,可惜了漢室這點兒骨血。」她摸了摸隆起的肚子,神色有些黯然。這胎兒才七個月,行不成託孤之事,不然託付給趙彥,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趙彥一拍腦袋:「對啊!這是陛下的龍種,漢室血脈!你豈可因小名而廢大義?」

董妃眼神閃過一絲笑意:「我意已決,彥威你不必說了——再說了,從小時候算起,你說的話,我何時聽過了?」她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彷彿回到童年,趙彥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不知何時,一片厚重的陰雲倒覆在這座城市上空,宛若黑森森的箕斗,看來將有一場大雪。凜冽的寒風憑空流轉在將軍府前,不僅帶來几絲血腥味道,還順便帶來了遠處急促的馬蹄聲。

「彥威你莫要難過,你來找我,我已經很開心了。」董妃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細心地把上面的血跡擦乾淨,略顯浮腫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喉嚨,最後停留到了前襟。

正當趙彥以為要發生點什麼的時候,董妃一把揪住前襟,把他拽到面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如今要你去做一件事。」

「什麼?」

「自從寢宮大火之後,陛下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數次相詢,都被伏壽那個賤人阻撓。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這件事,否則我母子死不瞑目!」說到最後一句,董妃面色變得有些猙獰,纖纖細手死命掐住胸襟,彷彿把它當做什麼人的脖子。

趙彥見她說得無比鄭重,便按下心中驚駭,先自答應了下來。他正欲問可還有什麼證據或線索,馬蹄聲已經逼近,董妃突然鬆開手,猛然一推,把他推入董府黑漆漆的門洞內。

一名騎士出現在府門口。董妃認出他的臉,正是那名親自押送張宇出京的魏將。奇怪的是,他渾身血污,背上還插著一支羽箭,一點也不像是來緝拿叛臣家眷的。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王服已經從馬上翻下來,大聲道:「你父親已敗,派我來救你出城!」

董妃愣怔間,正要拒絕。王服卻沒有趙彥那等好脾氣,攬住她粗大的腹部,雙臂用力生生把她抱上了馬去,隨即自己也跨了上去。王服近乎搶親般的粗暴嚇住了董妃,她乖乖地不再反抗。由於雙足無處可踏,她兩隻手只得緊緊抓住王服的腰帶,生怕跌落下去。

王服顧不得張望四周,一甩韁繩,帶著董妃飛快地離開。他們離去不到片刻,大隊虎豹騎的士兵蜂擁而至。

董承的家族在戰亂中離散,他的妻子也已病逝,目前董府里唯一有政治價值的,只有懷著龍種的董妃。王服和董承早有約定,若大事不濟,他務必要接上董妃,逃出許都。

為首的虎豹騎隊官迅速做出了判斷,只留下兩個人看守董府大門,然後下令全軍繼續追擊。搜查董府的工作,等到許都衛趕到再做不遲。

這個決定救了趙彥一命。

兩名士兵只能看住大門,趙彥趁機悄悄地從董府側牆的狗洞里鑽了出去,這個狗洞還是董妃以前告訴他的,想不到今日派上了用場。今夜對他來說,可真是歷經磨難的狼狽之夜。不光肉身上受到折磨,精神上更是屢受衝擊。先是董承、王服的起事,然後是西涼兵突兀的進城,最後董妃還給他留下一句心驚肉跳的話。

「皇帝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趙彥在狗洞中鑽行的時候,心中反覆咀嚼這句話,卻始終不得要領。他默默地希望王服能夠順利地把董妃救出去,讓這句話不必變成遺言。

王服帶著董妃疾馳在許都城內,兩個人都保持著緘默,只聽得到坐騎粗重的鼻息聲。

追兵們越來越多,不斷從身後和側面圍堵而來,有好幾次,王服都是在包圍網形成前的一剎那一躍而出。這時董妃才發現,這條路線看似古怪,卻利用地形巧妙地甩掉了大部分追兵,讓他們的數量優勢得不到發揮。零星靠近的追兵,根本在王服劍下走不了一合。

「也許這樣真的能逃出去。」董妃心裡驀地升起一個微渺的念頭,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裡面的胎兒輕輕踢了母親一下,似是有些欣喜。當希望若有若無地出現時,這輕輕一踢,讓她那因絕望而堅定的殉死之心,產生了些許的動搖……

找一個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即使父親死了,還有趙彥可以幫忙,天下諸侯那麼多,總有能接納我們娘倆的吧。董妃的心思單純,迷迷糊糊地在馬背上想著。

一聲馬匹的長鳴把董妃帶回到冰冷的現實。她發現坐騎移動的速度越來越慢,前面的騎士左右搖擺,幅度越來越大,似乎已經神情渙散握不住韁繩。鮮血從騎士的肩上傷口滲出來,在箭桿附近凍結成了一圈暗紅色的冰凌。

「你沒事吧?」董妃問。

王服搖搖頭,覺得嘴唇有些發苦。他已經數次幾乎摸到城牆邊,卻又被追兵逼著轉向另外一個方向。看來滿寵和鄧展他們已經洞悉了全部計畫,幾條秘密的潛逃路線附近都安排了伏兵。他們現在是瓮中之鱉,根本無路可逃。

「這是我第二次護送女人出城吧?」王服一陣苦笑,不由得想起從前的往事。可惜這一次看來不能成功了。他的身體越來越沉重,意識也越來越模糊,絕望如同一塊泰山巨石,重重壓在心口。

他們向西又跑了一陣,拐過一座箭樓,王服陡然看到前方遠遠地有許多火把,還能聽到人聲與金屬鏗鏘聲。王服急忙拉住韁繩,長長嘆息了一聲,默默地撥轉馬頭,開始了新一輪的奔走。

董妃開始還以為他有備用路線,很快卻發現馬匹的行進方向非常奇特,並未朝著任何一座城門前進,反而逐漸深入城中荒僻之處。看王服毫不猶豫地操弄韁繩,董妃感覺他似乎在前方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目標。

「大概父親另外還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當馬匹又穿過一條小道後,王服終於支持不住,「撲通」一聲從馬上跌落。董妃驚呼一聲,失去了平衡,也隨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著地,雖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總算被雙手護住,沒什麼大礙。

董妃側著身子,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她抬頭看到,王服的髮髻都跌散了,數束長發披落在肩上,狀若瘋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體,卻不防右肩一矮,整個人又癱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剛才的一連串逃亡讓王服已經耗盡了體力,背後的箭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斷斷是無法再護送了。董妃沖王服喊道:「接應到底在哪兒?」

如果這是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計畫,那麼在附近一定會有安排。一條密道,一輛馬車或者幾個潛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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