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 第一節

「臣為上為德。為下為民。這句話說的乃是伊尹為臣之道,應當上輔天子,下濟黎庶。群臣當一心以事君,如此政事方能為善。這裡的一心,就是一德的意思。」

荀彧耐心地講述著,他的聲音醇厚而溫潤,絲毫沒因為長篇大論而變得枯澀。這一刻,他忘掉了政治的紛擾,像一位認真嚴謹的學者,全身心地投入到解經治典中來。

「所以這一句為上為下,便是《咸有一德》的要旨精秘所在。陛下,您可明白了?」

劉協默默地點了下頭,他對這段話並不陌生。當年在河內的時候,司馬家曾經收留了一位落魄的五經博士,給這些子弟講解尚書。可現在聽起來,這段話格外諷刺,群臣一心事君?也不知道荀彧是無心說的,還是有意為之。

劉協有些心神不寧地拄著下巴,凝神朝窗外望去。伏壽正安詳地跪在離荀彧、劉協十步遠的殿角,專心致志地拿竹籤撥動著香爐里的灰,讓香氣彌散得更加持久。

他的耳朵忽然動了動,捕捉到一絲細微的聲音。

那是駿馬踏地的聲音,劉協十分喜歡馬,因此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他很快判斷出,不是一匹,而是數十匹,甚至幾十匹馬在司空府附近跑動。

荀彧拿起一片竹簡,磕了磕几案的邊角:「陛下,學問之道,唯在專一。」劉協這才把思緒收回來,在心裡暗想,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敢在司空府附近馳馬?

「難道是董將軍?」劉協的心裡忽然湧現出一陣激動。董承之前暗示動手就在這幾天,可伏後卻說不宜垂詢過繁,便沒告訴他具體日期。劉協把目光投向伏後,她卻恍若不知,只是安心調理著爐里的香料。

走廊里忽然傳來腳步聲,然後冷壽光在屋外畢恭畢敬道:「有外臣求見陛下。」劉協躊躇道:「可荀老師授業未完……」

荀彧道:「國事為重,經學次之。」冷壽光會意,轉身離開。荀彧把几案上的經書收拾起來,仔細地打成捆。劉協覺得很好奇,他發現荀彧沒露出絲毫意外的神情,似乎一直就在等待這位外臣覲見。

冷壽光將兩扇中門打開,兩名宿衛手持斧鉞分立兩側。很快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現在廊下。他身披甲胄,半跪在門外,聲音洪亮:「許下有叛臣作亂,臣宣威侯建忠將軍張綉護駕來遲,萬望陛下恕罪。」

劉協有些愕然,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綉這句話有些突兀,一未提叛臣是誰;二未說如今是個什麼狀況;三來誰都知道張綉在南邊與曹操對峙,如今他突然大喇喇闖入司空府,自稱護駕,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他愣在那裡不說平身,便有些冷場。張綉有些尷尬地偏開身子,這時劉協才發現他身後還跪著一人。只因張綉實在太過高大,剛才竟把那人完全擋住了。

那是一個裹著羊皮大裘的老頭。張綉是半跪,老頭施的卻是全禮。這老頭保養得頗好,長髯雪白,頭髮卻烏黑油亮,唯獨雙眸渾濁不堪,似有重瞳,看什麼方向都沒焦點。

「草民賈詡叩見陛下。」老頭顫巍巍地從地上起身,嘴裡有些含混不清,「自從長安一別,已有經年。老臣已是風燭殘年,陛下可是健壯更勝從前了。」

※※※

對於賈詡,劉協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

賈詡是這個時代最神秘的人物之一。他本是西涼軍的謀士,董卓遇刺之後,麾下驍將李傕、郭汜意圖逃回,卻被賈詡勸說,反戈一擊,殺死王司徒佔領長安。當初在溫縣,楊平還曾經跟司馬懿有過一場辯論,楊平認為賈詡一言而使長安生靈塗炭,是個罪人;司馬懿卻認為漢室衰微,即便沒有賈詡,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做這件事。

可若說這人貪慕權勢吧,在長安之時,又是他一力維護,周旋於李、郭之間,這才教漢室不致徹底傾覆,求得一線生機。等到天子離開長安之後,他立刻繳還了印綬,飄然離去,儼然一位不求名利的漢室忠臣。

若說他為求存身之道吧,離開長安以後,賈詡先投段煨,再投張綉,都不是什麼成氣候的大人物。在張綉麾下,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勢力如日中天的曹氏,宛城那一次事變,就是他居中主持,唆使張綉殺死了曹操的子侄,結下血海深仇,不知是哪門子存身之道。

總之這個人身上充滿了矛盾與迷霧,沒人知道這個老傢伙的頭蓋骨里究竟在想些什麼,也沒人奈何得了他。而現在這個人就在曹公府上,跪在自己面前口稱老臣,劉協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賈將軍,你身體如何了?」伏壽率先開口,她和賈詡算得上是舊識,語言上很是隨便。賈詡恭敬道:「承蒙皇后陛下垂詢,老臣氣血兩虧,已是遲暮之年。」伏壽笑道:「幾年前你說是肝火太盛,怎麼如今轉性了?」

「咳,還不是因為老臣德薄嘛……」

屋子裡的氣氛因為這一段小小的對話變得輕鬆了些。荀彧對賈詡視若無睹,默默地在一旁把經書卷好。這名曹公的心腹大患出現在司空府內,他卻絲毫沒顯出意外。

劉協把視線重新轉到張綉身上,他發現這位將軍雙唇用力抿住,緊張程度不遜於自己:「張將軍,你剛才說許下有叛臣作亂?不知是何人?」張綉抬起頭,直視著大漢天子,說出打了許久的腹稿:「車騎將軍董承、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將軍王服等密謀造反,臣等受皇命平叛,已梟其首腦,餘黨俱散。」

張繡的聲音還未在屋中消失,劉協已霍然起身,「噹啷」一聲,一柄如意鉤被碰到地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萬頃巨浪在這位漢天子的心中呼嘯而起。

董承敗了?

他當初懷揣著哥哥的衣帶詔,在自己面前是何等自信,何等意氣風發。可這尊漢室最後的中流砥柱,居然就這麼在許都城內轟然傾坍,甚至沒濺起一絲水波。他可是漢室最後的希望啊,怎麼能如此簡簡單單地覆亡呢?

張綉開始敘述整個事件的過程,可劉協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片混亂,根本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他高高站起來,忽然覺得頭暈目眩,雙手卻找不到任何支撐,眼前的這些人一瞬間都變成了虛渺的疊影。董承既敗,漢室再無一絲力量,留下一個白身天子又有何用!

在巨大的失落旋渦中掙扎了片刻,劉協腦內忽然飄來一絲清明。等一下,這個張綉,不是曹操的仇人么?為何是他進軍許都平叛?

想到這裡,劉協瞪大了眼睛,用疑惑而熾熱的目光盯著張綉。張綉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又不敢說什麼,只得恭敬地垂下頭,避免四目相接。劉協盯著他看了一陣,輕輕搖搖頭,目光從張綉身上移到了賈詡身上。這一次凝視的時間更長,賈詡從容地迎了上去,銳利如刀的目光從這老人身畔滑過,像是弓矢划過光滑的礁石。

「是你?」劉協低聲問道,似乎在確認什麼。賈詡笑道:「張將軍順應天時,赴許勤王。此次平叛,可以說是居功闕偉。」

「果然是你!」這一次劉協是大聲吼出來的,他踏前一步,伸出指頭,頂住了賈詡的腦門。

這是個極端侮辱的手勢,天子之怒源源不斷地順著手指向賈詡傾瀉而去,彷彿要把他徹底燒毀。這隻卑劣的老狐狸,又玩起了他在長安的那些卑鄙手腕!漢室已經被他深深地傷害過了一次,這一次居然又是他親手扼斷了漢室最後一縷氣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賈詡瘦小的身體看似搖搖欲墜,卻始終沒被這一指戳倒。他居然還沾沾自喜道:「正是老臣向張君侯說了宜從三條,這才定下降漢不降袁之策。」他句句都扣著漢室二字,聽在劉協耳里全是嘲諷與惡意。

「為什麼!你告訴朕,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劉協有些失控地大喊道。賈詡抬了抬眉毛,露出驚異的表情:「自然是為了陛下。」

如果現在腰間有一把劍,盛怒已極的劉協一定會拔出來砍在這老狐狸的脖頸上。可惜他沒有劍,於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飛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賈詡的胸襟之上。

屋子裡突然變得無比安靜,縱觀整個漢代歷史,恐怕也找不出這般有失朝儀的前例了。賈詡緩緩抬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噴濺到自己身上的龍涎,促狹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輕輕嘆了口氣,起身牽住劉協的衣袖,沉聲道:「陛下,叛亂既平,理當儘早宣諭百官,以定民心。論功行賞之事,可遲後再議。」一句話避重就輕,揭過了剛才那一場荒唐的局面。憤怒的劉協想甩開荀彧,自己的手卻忽然被另外一雙溫軟的手握住了,是伏壽。伏壽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摩挲著他的手,不讓他再繼續逼近賈詡。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實想法和立場,諷刺的是,每個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說出來。無論天子對董承之亂的態度表現得多明顯,都沒關係,但一旦宣之於口,性質便截然不同了。有時候這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卻承載著難以言說的微妙。

劉協也知道,倘若自己公開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只怕立刻會被逼宮,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短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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