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逝者並未死去 第二節

今天的朝會天子並未出席,由尚書令荀彧代為主持。他先向百官通報了前夜寢殿大火的相關情況,然後宣布了一個決定,由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祿勛恆范三卿會審,整頓禁宮宿衛。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一定是雒陽系長老們推動的結果。可三位大臣的決議,卻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長水校尉種輯疏虞職方,衛駕遲緩,削爵兩級,閉門自省,不復領內兵;中黃門張宇未能消弭火患,絕門坐守,以致中外不通,救援蹉沓,奪職,陛下念其多年辛勞,准其回鄉自守。

決議一出,整個朝堂一片嘩然。種輯和張宇,那可都是深深打著漢室烙印的人,一外一中拱衛著天子最後的尊嚴。這一次兩人如此乾脆地被去職,豈不是意味著天子身側洞開,再無近侍可用?

更古怪的是,面對這割肉剔骨般的打擊,雒陽系的中流砥柱、車騎將軍董承未置一詞;而曹司空麾下幾位有朝職的臣子,從荀彧以降,個個面沉如水,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表情。平時針鋒相對的兩邊,此時都難得地保持著沉默。

事有反常必為妖,可究竟妖在何處,該如何反應,後果又是如何,這讓群臣們可傷透了腦筋。

在許都朝中,並非只有涇渭分明的雒陽派和曹派,還有許多介於兩者中間的官員。他們有些人是向漢室盡為臣之義的;有些則希望籍此獲得曹司空的青睞;還有些人搖擺於兩派之間,態度曖昧。他們身不在權位,卻逐機而存,希望能在爭鬥中獲得晉身之階。

此時兩大派系同時沉默,這讓大臣們頗有些無所適從,只能竊竊私語,努力捉摸那些大人物的心思。許多人聯想到昨日皇帝只召見了董承與荀彧,不禁暗地裡猜測,是不是這兩大巨頭達成了什麼默契。

一時間,正殿上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各懷心思。

這個時候,孔融站了出來。

孔融不屬雒陽系,也一向看不起那些人。他千里迢迢從北海被徵召到許都來,不是為了高官厚祿,而是為了復興漢室威儀——這是一個偉大的使命,就像他的二十世祖孔丘孜孜以求復興周禮一樣。

孔融實在不明白,三卿怎麼會做出這等授柄於人的愚蠢決定。更令他憤怒的是,這麼大的事情,他身為少府居然毫不知情。在意識到雒陽系「背叛」之後,一種孤臣之感在孔融胸中油然而生。

「董長馥和恆質之這兩個糊塗蟲,根本就是自毀長城!」

孔融站在正殿前,毫不避諱地叱罵著董芬與恆范兩位大臣。他身旁的大臣都默默地往兩邊閃開,唯恐被這位名士的鋒芒傷到。就連負責糾彈朝儀的御史中丞楊敷都躲得遠遠的,裝作沒聽見。他知道,如果自己膽敢去彈劾他,會被孔融引經據典的口水活活淹死。

這時候,議郎趙彥穿過人群,悄悄扯了扯孔融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少府大人,您少安毋躁,這裡頭沒那麼簡單。」

「事情還不夠清楚嗎?這是作繭自縛吶!」孔融怒氣沖沖地抖動著鬍鬚。趙彥悄悄指了指另外一側:「董將軍一直沒說話,一定還有後手。」

孔融瞥了董承一眼,冷笑一聲,道:「自從楊公去職、他女兒懷了龍種以後,他可是越發地獨斷專行了。外戚之禍,殷鑒不遠吶。」

趙彥聽出了孔融話里的怨恨。孔融並沒質疑董承是否留有後手,而是在抱怨如此重大的決策自己卻未預其中。趙彥想到這裡,嘆了口氣,閉口不語。他能在朝廷里做議郎,是靠孔融一力推薦,他不想忤逆這位恩人,可有些話說出來不中聽,所以保持緘默的好。

對於整頓宿衛這事,趙彥從一開始就敏銳地嗅出了其中的幾分味道。

單就朝中而言,曹操的勢力並不佔什麼優勢。他的主要班底基本都集中在司空幕府,要麼隨軍出征,要麼鎮撫各地,都忙於各類庶務,即便是掛有朝職的,也很少有空參加。

可朝廷如今,根本就不算什麼東西。許都的大小事務,都牢牢捏在曹操手裡,現如今朝廷一個秩比千石的謁者僕射,還不如幕府里一個軍祭酒來得值錢。

所以這朝會,不過是個給天下人看的儀式過場,除了荀彧、丁沖、王必幾位大臣以外,並沒多少人認真對待——比如這一次曹仁就公然沒來。想要搞掉皇帝身邊的宿衛,曹氏有一萬種手段,沒有必要在一個形式大過實質的朝會上煞有其事地搞什麼三卿會審。

如果是雒陽系想借朝廷的這麼一點餘威搞點事出來,這招「以退為進」似乎幅度有點大得過分。趙彥腦筋在飛快轉動,希望能從這些大臣的隻言片語里推測出什麼。他意識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一個讓自己和孔大人在朝中擴大影響力的機會。但是他必須謹慎,以免在抓住機會前先被政治風暴所吞噬,許都從來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不出趙彥所料,很快三卿又發出一條決議:為策完全,這一次除了宿衛之外,許都衛也被納入整頓之列。整頓宿衛的職責,交由車騎將軍董承親自督改;而前往整頓許都衛的使者,是趙彥的同事——議郎吳碩。

大臣們又一次發出喧嘩,不過這一次聲音小了許多。許都衛的名字,每一個人都很忌憚,一想到滿寵那張死蛇一樣的表情,他們就對吳碩充滿了同情。吳碩本人倒是毫不膽怯,他從荀彧手裡接過詔令,立刻轉身離開正殿。跟隨他去的,還有二十名金鉞衛士,他們的身份表明這是一次以皇帝名義來執行的命令。

孔融覺得實在有些荒謬,他不滿道:「你看到了?這就是董承的後手!千鈞之弩,竟為鼷鼠而發機,他可真不知輕重!」

他一向看不起許都衛那些卑鄙齷齪、渾身都滴著毒液的小人,甚至多談論一句都會玷污自己的清白。

孔融至今還記得,自己的老友楊彪,就是被拖入許都衛的大牢,然後被滿寵折磨得遍體鱗傷。若不是他與荀彧兩個人親自跑到大牢里找滿寵抗議,說不定楊彪就會死在裡面。

站在他身旁的趙彥迷惑地挪動腳步,他也有些糊塗:犧牲了兩位近侍,只為了伸一隻腳進許都衛?這未免太得不償失了。趙彥是一位法家信徒,他深信任何政治行為都有隱含的利益在裡面,董承這麼做,難道說許都衛里隱藏著比宿衛班直更重要的東西……

趙彥似乎想到些什麼,又覺得有些飄渺。還未等他想周全,孔融已經從袖子里取出一卷奏摺,大聲對荀彧和那個空著的龍椅道:「荀令君,我這裡還有奏本。」

荀彧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讓小黃門呈上來。

每次朝會,孔融總會準備一兩個奏本,內容從經學到農桑不一而足,甚至還有關於飲酒的法令。這些奏本不會有什麼機會得到執行,但可以讓整個朝會顯得不那麼空洞。孔融的文章寫得極好,從個人角度荀彧還是挺欣賞這人的,有時候還會抄錄下一些精彩片段寄給曹司空。

趁著小黃門取走奏本、當眾宣讀的當兒,孔融背著手,目視前方,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趙彥道:「一會兒退朝之後,我去找楊修說說話。你去看看張宇。這麼一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就這麼像狗一樣被踢出去了,實在說不過去。」

趙彥連忙應諾,孔融這是暗示他去打聽一下宮中內情,只不過礙於名士的面子不好直說。這位北海孔聖,也並非如表面上那般迂腐。有時候趙彥甚至懷疑,他在朝堂上的大吵大鬧,未必不是精心設計好的,有時候你擺足了姿態,別人反而不會對你有所戒心。

望著孔融器宇軒昂的背影,趙彥開始琢磨等下該如何從張宇嘴裡套出東西來。他習慣性地掃視了一圈朝堂,看到董承和身邊的幾個人心思都沒放在孔融的奏本,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不時朝著外面望去。

「看來吳碩的這次使命,很不簡單吶。」他摸摸下巴,越發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就在朝堂上的話題轉為不咸不淡的議題時,吳碩率領著金鉞衛士已經抵達了許都衛的駐所。

吳碩是個自負之人,一向以董府智囊自居。對於董承委任於楊修這件事,他很不甘心,認為楊修不過是個庇著楊彪餘蔭的世家子罷了。吳碩主動承擔這份最艱巨的任務,就是要證明給所有人看,他吳碩雖然出身寒門,卻不輸於那些大族子弟。

許都衛的駐所原本是許縣的牢獄所在。自從皇帝移駕以來,城內房屋一下子緊張起來,許都令這種級別的官員,只能因陋就簡,在牢獄前頭起了一片磚木屋子。在這裡辦公的人,經常可以聽到隔壁囚犯的哭喊與嚎叫。

不知是否錯覺,吳碩一踏進這屋子,就覺得遍體生寒,彷彿四周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窺視自己。他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氣,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吳議郎,別來無恙?」

隨即吳碩便看到滿寵那張不祥的面孔,還有他背後那一排許都衛的官吏。這些人早已接到通知,在此迎候天子使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這些官吏無不年老體衰,暮氣沉沉,那些在黑夜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幹員們卻一個都沒出現。

不知道這算是示弱,還是示威。吳碩跟滿寵打過好幾次交道,深知這個傢伙的手腕,於是也不寒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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