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燃燒的漢室 第三節

董承的府邸位於許都的東南方,原本是一處河內富商的宅子,兩進四通,十分豪闊。此時在正廳之內,僕役們正忙著打掃杯盤狼藉的宴會,幾張小桌上還剩著許多吃食,看起來客人們漫不經心,並沒太多食慾。

正廳後轉過一條走廊和一處小花園,幾名黑衣僕從在庭院里或隱或現,再往裡便是當朝車騎將軍的內宅。內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還有三個人。他們並沒有像平時議事一樣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約而同地圍在董承身旁,表情頗為凝重。

董承的手裡,還捏著一條款式華美的玉帶,玉帶似是被利物割開,邊緣露出白花花的襯裡。其他三個人看玉帶的眼神里都帶著一絲敬畏。

「……就是說,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壽讓你的部屬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皺眉頭。

種輯點點頭。他是從清理禁宮的現場趕過來的,身上還帶著煙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責不小。可奇妙的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尚書,似乎都不急於追究責任,暫時也就沒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詳細地講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聽起來這明顯是一起預謀的事件,但皇帝為何要這麼做?他們自命都是忠臣,可對主君的想法有時還是摸不著頭腦。

「陛下做事,從來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來,「這一場火,燒得好啊!」其他三個人驚異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將手裡的衣帶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給咱們送的助力,就像這衣帶詔一樣,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個契機。」

「將軍您的意思是?」種輯瞪大了眼睛,他隱隱猜到了什麼。

董承豎起了一根指頭,說:「曹賊在許都經營了這麼多年,實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閑可以撼動。這一場火,在這鐵桶上劈開了一道縫隙,讓我等有騰挪輾轉之機。」

他看幾個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釋道:「今天陛下已經應允,以徐璆為首,董芬、恆范為副,三位大臣合議整頓皇城宿衛與許都衛。我們的機會,已經來了。」

「可滿寵會甘心接受嗎?」種輯擔心地問,滿寵和他手底下的許都衛是什麼樣,他可再清楚不過了。明爭暗鬥了四年,雒陽一系很少處於上風。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應,都不打緊,亂起來才好。曹賊如今北忌袁紹,南防劉表,許都是他的根本,絕不容亂。所以一定要把許都攪得天翻地覆,咱們才有機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動這局勢的第一招手段,咱們現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轉向另外一位客人,這人身材魁梧,雖然穿著布袍,卻遮掩不住他銳利的氣息:「王服將軍,軍中動靜如何?」王服正在沉思,聽到董承發問,連忙將身體挺直:「昨日許都附近出現盜匪,還劫殺了一位路過的官員。現在城中駐屯的部隊,一半都被鄧展撒出去圍捕了,還有一半如今散在城裡各處戒嚴。曹仁將軍的部隊,駐在南邊未動。」

種輯插嘴道:「倘若許都有變,曹仁的軍隊三炷香內就可以趕到城內。」那天晚上衛戍部隊帶來的沉重壓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聲,淡淡道:「曹仁不是問題。」他又向王服問道,「如果需要的話,咱們一夜時間能集結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數。」董承閉起眼睛,略算了算:「還是有點兒少……」王服有些尷尬,辯解道:「這三百都是我的親兵與弟子,再多別人就會起疑心。」

「倘若許都真亂起來,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連個響動都聽不到。你得再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在城中保證有五百人掌握在手裡。此事關係到漢家江山,王將軍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說得輕描淡寫,王服有些緊張地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頭應諾。教訓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睜開,轉向第三人:「吳碩,劉玄德現在到哪裡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陰影里,聽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從懷裡取出半截木片,遞給董承:「玄德公已過東阿,後日當入徐州。」

一提到這個名字,屋子裡的氣氛就變得頗為古怪。董承翹了翹嘴,半帶嘲諷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罷,只要他在徐州舉事,把曹軍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咱們在許都就可以大展拳腳了。」

種輯遲疑一下,道:「董公,劉玄德這個人,真的可以信任么?倘若他中途變卦,轉身去了襄陽,可就全盤皆輸了。」

董承冷笑道:「對這種人,我們不必曉以大義,只要讓他知道有利可圖就行了。徐州那麼大塊肥肉擱在那,我不信他會不動心。」他撫了撫那條衣帶,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對陛下盡忠的,只要我們就夠了,其他人不過是棋子而已。」

四個人一齊跪了下去,對著衣帶行君臣之禮。然後董承起身把衣帶小心地揣入懷中,轉身從書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滿伯寧已經對我起了疑心,所以這幾日我不能輕舉妄動。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與董芬、恆范兩位大人周旋;而咱們暗地裡的計畫,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幾個人面面相覷,董承是雒陽系的領袖,他若撒手,究竟誰還有資格能統籌全局?

眾人還未及發問,忽然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年輕人闖了進來。他環顧四周,輕笑道:「幾位在這裡推骰搖盅,密謀牽曹司空一個大頭。這等好事,怎麼不叫上我呢?」

屋裡的人無不大驚,這裡是大將軍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說十幾個人,怎麼這人就大喇喇地闖進來了?王服反應最快,一道寒光閃過,他已拔出了腰間的匕首,頂到了來人的咽喉。那年輕人夷然不懼,只是贊道:「京師傳謠『王快張慢,東方不凡』,王將軍的快刀,果然快如閃電。」

這時候吳碩與種輯已經認出了來人的身份,一齊叫出來:「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楊德祖?楊彪大人的兒子楊修嗎?」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楊修一臉滿不在乎,雙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拋給楊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報就直闖進來。若不是王將軍謹慎,你豈不枉死?」楊修接過私符,隨手系在腰間:「我便賭王將軍出手有度,看來賭對了。」王服盯著這膽大妄為的年輕人,一時無語,只得把匕首收起來,回歸原位。

董承攙起楊修的手,一一介紹給其他人。三人一一還禮,心裡卻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楊彪的兒子,自然信得過,只是這年輕人行事輕佻,滿嘴都是賭經,讓他居中主持,實在不大放心。吳碩自負是董承之下智謀第一人,看到楊修,眉頭不禁皺起來。

楊修環顧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斂:「幾位公忠體國之心是有的,只是細處有失計較。」眾人見他突發詰難,都有些訝異。楊修拿指頭點了點桌面,正色道,「這董府周圍,不知有多少許都衛的探子,你們輕身來此,若是被滿伯寧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吳碩冷哼一聲:「楊公子過慮了。這裡語不傳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來赴董將軍壽宴的。無憑無據,他能抓到什麼。」楊修微微一笑:「許都衛做事,什麼時候需要憑據了?若我是滿伯寧,就趁你們夜裡回府路上痛下殺手,一盤大注,自然消弭於無形。」

「刺殺朝廷大臣?他也得有這膽子!」

「比起許都大亂來,這點代價他們還付得起。」

楊修冷冷地點出了關鍵,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語。楊修把私符輕輕在手裡把玩,修長的手指靈活地擺弄著,如同在玩著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與雒陽系官員的鬥爭都發生在水下。前者獨攬軍政大權,後者坐擁天下聲望,彼此都十分忌憚,因此高層暫時相安無事,鬥爭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場的人心裡都清楚,如果有切實的威脅——比如他們正在籌謀的計畫——危及曹氏的根本,那麼那個人不會吝惜用極端的暴力去解決問題。想到這裡,三個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吳碩不動聲色地問,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沒有做聲,知道一定有下文。

楊修笑眯眯地從懷裡取出五截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屋裡立刻瀰漫出濃重的血腥味。王服皺了皺眉頭,他對這種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個人的拇指,從斷口處的血跡看,是剛剛被砍下來不久的。

「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決了,一共五個探子。董公啊,滿伯寧果然很重視您的壽辰。」

這個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輕人,淡淡地敘說著,似乎在說一件尋常之事。在場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會有怎樣的下場。

「今晚赴董公壽宴的共有二十多人,這五個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幾個出口,暗中點數,看哪幾個人最後出來。」楊修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種輯、吳碩和王服,讓他們幾個人心裡有些發毛。「幸虧他們還未回報,就被我截下,所以滿寵暫時不會知道赴宴官員中是誰參與了董公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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