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燃燒的漢室 第二節

聽到滿寵的話,荀彧並未露出什麼驚異表情,只是默默地揮動一下袍袖,讓周圍的侍從都站開。滿寵沒有啰嗦,直接切入了主題:「若這個小宦官是被活活燒死,死前必然被濃煙所迫,大口大口喘息,屍體的嘴應該是張開的。何況他四肢攤開,與被燒死的活人四肢蜷縮大不相同。這隻有一種可能:死者是死後才被放置在寢殿內。」

荀彧慢慢捋著鬍鬚:「伯寧你倒真是觀察入微。」

「我親自試過。」滿寵輕描淡寫地回答,他知道荀彧不喜歡這個話題,很快就回到正題:「我剛才還檢查了死者的胯下,什麼都沒有摸到,切得乾乾淨淨——事實上,依宮裡的規矩,宦官只須除去陽鋒,卻不必連兩枚腎囊也切掉。」

聽到這裡,荀彧終於有些動容。

「死者絕不是唐姬的侍從,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們應該很熟悉的人。所以陛下才會不惜在寢殿點起一把火,毀屍滅跡——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陛下大費周章把他弄進宮後弄死的用意為何。」滿寵難得地沉吟了一下,才繼續說道,「……總之,這場火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東西。」

荀彧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滿寵的話很正確,他自己也有類似的疑問,可他並不喜歡這種把天子當做敵手的感覺。作為曹公最信賴的幕僚和朝廷的尚書令,他始終被這種矛盾困擾著。

「我需要覲見陛下,為禁中失火請罪。」滿寵說。

荀彧看了他一眼,知道這傢伙的目的絕非如此。他雙肩微微沉了沉,喟嘆一聲:「好罷,你隨我去,別亂說話。」

按照儀制,滿寵只是個秩千石的縣令,若無詔見,是不能單獨覲見天子的。須有尚書令這種等級的官員帶領,方才名正言順。即便是在漢室衰微如是的許都,這些規矩還是被一絲不苟地執行著,彷彿皇家最後一塊維持尊嚴的帷幕。

他們兩個人告別了種輯,朝著尚書台走去。一路上,他們看到許多朝廷官員遠遠地被宿衛軍擋在外圍,卻不敢離開,一個個肅立在原地,交頭接耳。禁中起火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這些官員都惶恐地趕到宮城前,來表達自己或真或假的忠誠。

唯一穿過禁軍警戒線的,是一位身穿葛袍的中年人和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中年人攙扶著女子,正焦慮而緩慢地走過殿前廣場。

「董將軍。」

荀彧快走幾步,追上前去。來的是車騎將軍董承,楊彪之後,他儼然已成為雒陽舊臣一系的領袖,起碼在名義上已與曹操不分軒輊。他的女兒董貴人數月前懷上了龍種,可皇城委實過於狹窄,所以就被接回家中待產。他們一直到早上才聽說皇宮起火的消息,顧不得董妃身孕,立刻趕了過來。

聽到荀彧的呼喚,董承轉過頭來,很有分寸地露出一絲微笑,既表達了善意,又不會沖淡對天子安危的關心。荀彧看到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攙著父親的董妃,皺了皺眉頭:「董妃身懷六甲,何必如此勞頓?」

董承扶住女兒的右臂,淡淡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陛下的安危,可遠比小女更重要。我們這些作臣子的,可不能顧小而失大。」董承說話一向皮裡陽秋,荀彧也不跟他計較,笑道:「陛下昨晚並無大恙,如今暫時在尚書台休息。董將軍不妨與我們同去。我叫他們拿個便轎來給董妃,免得動了胎氣。」

「種校尉呢?他在哪裡?」董妃的聲音很尖利,懷孕讓她的臉有些浮腫,凸顯出幾分刻薄。「無緣無故的,為何寢殿會起火?是不是有奸人要害陛下?」

皇城之內豈能如此口無顧忌,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荀彧心想,口中卻勸道:「董妃過慮了,伏後說只是葯爐引火不慎,並無其他緣故。」董妃一聽伏後的名字,冷哼了一聲:「回頭叫種輯他們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堂堂天子的寢殿居然被燒成白地,這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你家主公?」

她句句都扣著曹操,頤使氣指。董承大概是覺得女兒說的有點兒過火了,捏了捏她的胳膊,董妃憤憤不平地閉上嘴。

董承的視線越過荀彧的肩膀,看到站在身後的滿寵,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滿伯寧,原來你也來了。」面對董承的無禮,滿寵只是謙恭地鞠了一躬,保持著沉默,他可沒興趣跟這一對父女逞無謂的口舌之利。

其實董承也頗為忌憚滿寵在許都暗處的力量,可車騎將軍與許令的品秩之差又讓他擁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這讓他每次看到滿寵,都有一種十分矛盾的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塊路邊的石頭,可以輕易踩在腳下,但總不免把腳硌得生疼。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不再說什麼。很快有兩位黃門抬著一頂便轎趕來,把董妃扶上轎子。荀彧與董承隨轎一路來到尚書台,滿寵沉默地跟在後面。

尚書台內,上好的精炭在爐子里熊熊地燃燒著,屋裡一片融融暖意。天子劉協躺在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伏後守在一旁,眼角顯出細微的疲憊。

董妃一進門,便提起裙角,加快了腳步走到床邊,口中泣道:「陛下!您,您……」可說到一半,她的腳步卻突然停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床上的天子,浮現出几絲疑惑的神情。

劉協心中一陣慌亂,董妃是與真劉協肌膚相親過的同枕之人,想瞞過她並不容易。伏壽昨天晚上就跟他說過,董妃將是他最麻煩的一個考驗。她若是發覺天子已經易人,眾目睽睽之下嚷出來,將是一場漢室的滅頂之災。

董妃的娥眉微微蹙了起來,頭略微偏了偏,也陷入了迷惑。眼前這個男子,毫無疑問是自己的丈夫、漢家的天子,可總有些地方不對勁。她撫摸著滾圓的肚子,彷彿想憑藉肚中的血脈看出一些端倪。

也許她只消再踏前一步,就能夠徹底毀掉整個漢室。

突然,毫無徵兆地,劉協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把屋子裡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旁邊的伏壽趕緊遞來一杯熱茶,讓他啜了一口。劉協潤了潤喉嚨,用十分沙啞的聲音笑道:「少君,你來了。」董妃聽到天子稱呼自己閨中私名,露出幾分喜歡,疑惑之心小了幾分。她趨前一步,試圖看得再仔細些:「陛下,您的臉色為何……」

劉協剛要開口作答,又突然爆發出一陣咳嗽。這一次比之前更加劇烈,直咳到面色慘白,他不得不用錦帕掩住口鼻。董妃停住了腳步,伏後按住劉協的胸口,一邊撫弄一邊沖董妃嗔怪道:「陛下昨夜感受風寒,您可別說太多話。」

董妃聽了這話,娥眉一豎,大聲道:「你照顧陛下不周,可不要栽到我頭上!」她大腹便便,雙手一叉腰,顯得格外張揚。伏後微微笑道:「妹妹你誤會了,我只是顧慮陛下龍體,可沒有想過旁的事。」

這一句話綿里藏針,董妃不禁大怒:「什麼顧慮陛下!連寢殿都被燒成了白地,顧慮得真好啊。我看你是跟那曹操一樣,嫌陛下活得太長!」

董妃這一句話說出來,尚書台內的眾人都面面相覷,苦笑不已。她是董承在雒陽時進獻給天子的,為人素來口無遮攔,若非漢室這幾年顛沛流離,無暇他顧,這等女子恐怕早就在宮斗之中被淘汰了。

劉協心中暗暗佩服,伏壽輕飄飄兩句話,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移開來,不再來糾纏身份之事。他鬆了一口氣,未待將額頭冷汗擦去,忽然感覺到在屋內還有一道視線在注視著自己。這道視線陰冷銳利,讓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後的一個人,他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可劉協知道,剛才他一定悄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瞥,就已經讓劉協背心發涼。

這時伏後站起身來,冷冷地對董承道:「董將軍,你就是這麼教女兒朝儀之道的?如今龍胎未誕,就如此跋扈,以後怎麼得了?」

董承面色鐵青地沖女兒喝罵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來,竟也不問劉協,擰身徑直出了尚書台。董承顧不上去追她,轉身叩拜道:「臣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劉協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難免心氣浮躁了些。找幾個侍婢跟著她,別出什麼問題。」交代完這些,他停頓了片刻,對其他人笑道,「倒是幾位卿家,這麼早便來覲見,足見忠勤。」

荀彧、滿寵連忙叩拜於地,和董承一起道:「聖駕受驚,實乃臣等之過,特來請罪。」劉協大度地擺了擺手:「寢殿之失,無關人事,也許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許朕需要下罪己詔了。」

下面的臣子都鬆了一口氣,皇帝把這件事歸結為意外,那麼許多事情都好做了。劉協說得很慢,努力地揣摩著真正的劉協會如何說話。他剛才裝作咳嗽,把嗓音掩蓋了過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說出來,倒沒人會懷疑。這些話都是與伏後商量好的,一時間也聽不出破綻。

這時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處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為應當徹查此事,方為懲前毖後之道。」跪在他旁邊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經為此事定了性,這位國丈卻橫生枝蔓,不知道是什麼用意。

聽到董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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