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 第三節

這是一位二十齣頭的年輕女性,荊釵布裙,五官秀媚,然而眉宇間卻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滄桑,狹長的眼角和薄唇邊都帶著淡淡的皺紋。

「楊平?」女子的聲音很謹慎。

劉平知道她不是鬼,鬆了口氣,輕輕點了點頭,雙手垂拱行了個空首拜。女子抬起燈籠,看到他的臉,不禁微微一訝,一時間竟忘了回禮。女子很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了,面色一紅,略舉低燈籠,低聲道:「快隨我進來。」

劉平猶豫了一下,跟著女子進了屋子。女子取開燈籠罩子,點起了兩根素白大蜡燭,劉平才看清房裡的陳設。原來這裡並非居所,而是一間祠堂。祠堂的兩側簡單地擱著鬯圭、綾壽幣等祭器,正中擺放著陳案、香爐和燭台。祠堂相當簡陋,祭器品級也不高,但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劉平看到陳案正中供奉著一塊槭木牌位,上面寫著「故弘農王諱辯之位」。

一看到這牌位,劉平一驚,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擱下燈籠,淡淡道:「亡夫以弘農王薨,不能入宗廟。陛下移蹕許都之後,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舊宮服,樣式華貴,卻洗得有些發白,上面還留著密密麻麻的針腳和補丁。

「您難道就是……」

「不錯,我就是弘農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舉手肅拜,算是補上了剛才的失禮。她放下手之後,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劉平一眼。劉平知道她是好奇什麼,一陣苦笑,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唐姬,是弘農王劉辯唯一的妻子。靈帝駕崩之後,傳位給劉辯。可惜這個不幸的傢伙只坐了四個月皇帝,便被董卓廢為弘農王,隨後被生生鴆死。劉辯死後,唐姬流落至民間,甚至一度傳說被李傕逼婚,不知所蹤。最後還是當今天子下詔,這才將她千辛萬苦迎回宮中,為弘農王守陵——這段故事,劉平還是聽司馬家的那些丫鬟們說的,那些小姑娘對這類遭遇都極有興趣,講起來就沒完沒了。

想不到她沒留在雒陽,也跟隨天子來到了許都,還在郊外為弘農王立了一個小祠堂。算起來,這位唐姬也算是自己的嫂子了,劉平心想。

祠堂里沒有毯子,於是兩個人只能相對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楊太尉路上應該都已經告訴你了吧?」劉平點點頭,覺得她的話有些古怪,什麼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難道還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額頭撇下來的一絲頭髮撩上去,正色道:「許都不比別的地方,走錯一步都可能有殺身之禍,切不可掉以輕心。你的身份,除了陛下與伏妹妹,就只有楊太尉、楊俊大人和我知道。」

劉平挪動一下腳步,心裡有些驚訝。這等機密的軍國大事,居然一位廢王的妃子也參與其中,看來真如楊彪所說,他們現在不得不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

唐姬看到劉平嘴唇微翹,便知他心中所想,微微笑道:「我不過一個廢王的寡居妃子,無聲無臭,除了陛下並沒人真正關注我。楊太尉聲望太高,掣肘甚多,許多事情我比他去做要方便些。」這一句話綿里藏針,劉平被人說中心事,面色登時紅了起來,手足有些無措。

唐姬沒再繼續拿言語擠兌他,她款款走到門口,倚門張望了一下,回頭道:「我每個月會有三天時間,來這裡為亡夫祝祭。這期間沒有人會來,只有我和一位隨侍的小黃門。」說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飾遞給劉平,「今天是最後一天,再有半刻,宮裡就會派車來接我回去。你換上這套服飾,跟著我,記住,不要開口說話。」

劉平注意到,唐姬有著與她年齡不符的穩重,開口講話的時候,她的兩道魚尾紋在燭光里分外醒目。也許是複雜的經歷,讓這樣一個姑娘變得格外成熟吧。

「那您原來的那位小黃門呢?」劉平問。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經被我遣散回家了。」劉平鬆了一口氣,他還擔心這些人會像對付那個符傳車夫一樣,將這個小黃門也殺掉滅口。就為了送一個人進京,要害掉兩條性命,劉平可不願平白背上這些殺孽。

唐姬似笑非笑:「你這個人,倒真是心慈得很,連一個閹人的生死也要過問。」劉平正色道:「人無貴賤,豈可輕決其生死。」唐姬眉毛輕微地抖了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入祠堂後堂。

劉平趁機換上宦官服裝。等他換好以後,唐姬提著一個籃子走出來,裡面裝著一些魚酢醬、鹿脯和冷芸豆。劉平一天沒怎麼好好吃飯,反而在剛才還吐了不少,早已是飢腸轆轆。唐姬把籃子遞給他,劉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塊鹿脯,蘸了蘸魚酢醬,剛要放到嘴裡,忽然抬頭問道:「這些……難道是弘農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麼的,無非是給活人看的罷了,死者長已矣,又何必在意。」劉平道:「你想得倒通達。」唐姬看著他抓著鹿肉不放的樣子,抿起嘴來:「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兩人一起笑起來,氣氛融洽了不少。

「我聽說你已經有了字?」唐姬熟練地把一些醬塗抹在鹿肉上,遞過去。

「嗯,雖然年紀還差兩歲,不過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劉平回答。按禮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這個時代,一切規矩似乎都亂掉了。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把成人儀式提前,唯恐看不到自己冠禮的一天。

「也是呢。亂世中人,成熟得早,也老去得快。」唐姬輕輕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劉平還是說她自己。

劉平風捲殘雲吃了個乾淨,剛打了一個飽嗝,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和銀鈴聲。唐姬把燈籠塞到他手裡,叮囑道:「記住,把頭低下去。」

劉平「嗯」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他小時候讀書,最痛恨「十常侍」之類,常常跟司馬懿感嘆說宦閹誤國,想不到今日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斂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劉平彎著腰,低著頭,舉著燈籠走在前頭。兩人出了門,門口早有一輛前狹後圓的鸞車等在那裡,車蓋上系下十二道銀色鸞鈴,還有兩席猩紅氈毯鋪在座位兩側——看來天子給這位嫂子的待遇著實不錯。

唐姬走到車前,沖劉平丟了一個眼色。劉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讓她踩著登上車去。唐姬左足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車蓋的撐桿,右足輕點,縱身跳上車去,劉平的背部並沒吃多少力。劉平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也有些凜然。看不出這位嬌滴滴的寡居王妃,行動居然如此迅捷。

鸞車一路銀鈴響動,路上的行人紛紛朝兩側讓去。唐姬端坐車上,平視前方。劉平在她身後半蹲著,只能一手把住車體,一手提著燈籠,生怕燙著她。

借著黑暗中的這一團燭光,他注視著唐姬隨著車子搖擺的纖弱身子,像是在風中飄搖的芝蘭,不禁在想,究竟是什麼原因,會讓這位顛沛流離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渦中來,來做這種隨時可能掉腦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將要看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兄弟,劉平覺得他和他周圍的人真是充滿了謎團。

鸞車開到許都東側宣陽門的時候,恰好城牆上的刁斗「鐺鐺」地響了三聲,已到城禁之時。城門司馬看到鸞車開過來,知道是弘農王妃回來了,連盤問都不盤問,直接推開了半扇大門,讓開大道。鸞車正要往裡進,忽然從森森的通道里衝出來數十名騎兵,與鸞車恰好在狹窄的城門洞中狹路相逢。

唐姬和劉平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兩人心中都有些惴惴。鸞車車夫直起身子,憤怒地喊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攔王妃車駕!」

為首的那名騎士腰懸長劍,沉著臉,高舉手中虎符,高聲道:「奉司空府軍急令,擋道者格殺勿論!」

唐姬一聽不是沖他們來的,便放下心來。可這傢伙明知是王妃車駕,還如此倨傲,這讓唐姬也有些不快。她從座位上略欠起身子,道:「請問前面說話的,是鄧展將軍么?」

帶頭的騎士過來,這人三十多歲,瘦臉高顴,細長的雙目擠向額頭,一臉天生怒相。他聽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務在身,不能施以全禮,還請王妃恕罪。」

唐姬肅禮道:「妾剛祭掃弘農王祠回返,不知竟衝撞了將軍行伍。」

鄧展平日連皇室都不大放在眼裡,更不會在意這個王妃,不過畢竟尊卑有別,她如今先讓了一步,鄧展也不好繼續擺出跋扈的姿態。他掃了一眼鸞車上的車夫與小黃門,抱拳一晃:「是鄧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徵辟的官員在半路遇著賊害,我們接了當地行文,前往接應,不敢耽誤。」

唐姬心裡了如明鏡,知道楊俊遇襲的消息終於傳入許都了,便頷首道:「既然如此,還是救人要緊。將軍先請。」她吩咐車夫把馬車倒出門洞,閃在一旁。鄧展率領那一批騎兵匆匆離去。

劉平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可鄧展臨走前那看似隨意的一瞥,卻讓他冷汗肆流,後背一陣冰涼。他當過獵人,那種視線,是屬於極度危險的肉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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