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弦上的許都 第二節

楊平用手肘支在車邊欄,望著不斷後退的景色發獃。

楊俊的態度,更讓他覺得莫名恐慌。從前每次見面,父親多少還會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可現在父親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彷彿一個押送欽犯進京的酷吏,冷漠異常。

這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楊平性格柔弱,卻不是傻瓜。他知道當一件事反常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原因。他一直期待著父親在離開溫縣之後,能夠告訴自己這個原因。但是楊俊讓他失望了。他們已經趕了一夜的路,楊俊一句話都沒對楊平說過,只是不停地催促車夫再快一些,其他時間則閉上眼睛,似乎在沉思著什麼。

帶著滿腹疑竇,楊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當自己一覺醒來時,還是躺在司馬府的卧房裡。

※※※

車輪沉默地在道路上滾動著,正當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的時候,楊俊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對車夫輕輕說了兩個字:「停車。」

車夫似乎對這個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們正在一片連綿的土黃色丘陵之間,因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迹幾乎看不到了。這裡方圓數十里全是荒野,沒有任何居民,連樹木都沒多少。他們拚命趕了一晚上的路,為何卻要在這種地方停留?

「停車。」楊俊重複了一次,帶有輕微的不耐煩。

車夫不由得有些怨氣。當初他從許都被派到曲梁接楊俊的時候,可沒想到還要繞路來溫縣一趟,他想早點返回許都。可他不敢惹這一位手持符傳的大人,只得把馬車停了下來。

「算了,正好讓轅馬歇息一下,喂些豆餅,我也墊點東西。」車夫這樣想著。

原本半睡半醒的楊平感覺到車子的震動停止了,他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楊平悚然一驚,身體下意識地朝後靠去,然後他看到車夫直挺挺地從馬車上倒下去,楊俊手持匕首,刀刃滴著幾滴新鮮血液。

楊平一瞬間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佩劍,卻一下抓空。他想起來自己還穿著昨天的獵裝,沒來得及更換。

父親做了什麼?他會殺我嗎?無數念頭在楊平腦海里紛迭而出。

楊俊看到楊平醒過來,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就好像剛剛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楊平慌亂地跳下車,去攙扶那位車夫,然後發現他已經氣絕身亡。楊俊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刺入心臟,鮮血從死者的胸口瘋涌而出。楊平眼前被大塊大塊的血色侵佔,刺鼻的腥氣沖入鼻孔,他感覺到呼吸有些艱難,一股強烈的攣動從喉嚨湧出。

「平兒,別管他了,我們還有事要做。」楊俊道。

楊平胸中的恐懼和怒意同時湧現出來,他白皙的面孔開始泛起紅色,實在不知道自己是應該轉身逃掉,還是該衝過去不顧尊卑地揪住楊俊的衣領大吼大叫,讓他解釋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從丘陵的另外一側傳來輕微的聲音,另一輛馬車彷彿從地上冒出來一樣,一下子衝到了兩人面前,停住了。

這一輛馬車要比他們乘坐的大,大輪高蓋,卻沒有任何標識,乘座四周掛起玄色布幔,無法看到車內的動靜。它的輪輻和車框之間都用麻布塞滿,輪轂上還綁了一圈蒲草,跑起來噪音很小,如同一隻幽靈。車夫是一位虯髯大漢,在他單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團團肌肉。這人戴著頂草帽,面無表情地望著前方,似乎對周圍的一切毫不關心。

一隻枯槁的手從車裡面掀開布幔,露出一張蒼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車夫,又看了看楊俊,最後把目光集中在楊平身上。他與楊平目光交匯的一瞬間,瞳孔驟然縮小,淡然的表情發生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龜裂,但稍現即逝。

楊俊沉聲道:「伯父,一切如約。」老人手指輕磕了一下扶手。馬車車夫立刻從駕座跳下來,從馬車裡拖下一具屍體。楊平注意到這具屍體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臉部已被砍得稀爛,看不出年紀。車夫把屍體放在馬車夫的旁邊,擺出個力戰身亡的姿勢,最後滿意地拍拍手,直起身來。

楊平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覺得毛骨悚然。這時候,楊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兒,上車吧。」他指了指那輛馬車。楊平站在原地不動:「父親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盡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個明白。」

楊俊微微皺起眉頭:「沒人希望你死,上車吧,車裡的人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楊平斷然拒絕。自己被父親一言不發地帶離生活了十幾年的家園,然後父親又在半途當著他的面殺掉了朝廷派來的車夫,現在又是一輛來路不明的馬車和老頭。楊平已經受夠了這種打啞謎似的折磨。

剛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個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這是楊平生平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種異常清晰的衝擊感讓他到現在還有些頭暈目眩。楊平眼前,彷彿出現了那隻懷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麼東西猛然揪住。

楊俊見楊平不肯上車,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給我吧。」楊俊只得恭敬地後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開了一些,老人探出頭來,這次他手裡多了一樣東西:「孩子,你來看看這個。」楊平疑惑地接過來一看,發現那是一枚黃澄澄的龜鈕方印,銀銅質地,拿在手裡頗為沉重。他翻過印底,看到上面刻著四個篆字:「楊彪信印」。

「楊彪……楊太尉?」楊平手中一顫,方印差點沒掉在地上。

「是我。」楊彪回答。

車上這位老人,居然是楊彪!那位盡節衛駕、名滿天下的重臣楊彪!

楊彪是漢室在風雨飄搖中的一面旗幟。從雒陽到長安,從長安再到許都,當今天子數年顛沛流離,他始終忠心耿耿、不離不棄,以太尉之職統領百官,隨侍左右,堪稱漢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無不稱道。

四年前天子移蹕許都,曹操處心積慮想要扳倒這位楊太尉,想置其於死地。可楊彪的聲望實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對他無可奈何,只能逼迫他棄了太尉之職,變成一個賦閑許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認為,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經完結了。

這位失勢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輕車簡從,出現在如此荒涼之地,委實讓楊平驚詫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於公子?」楊彪略抬起下巴,顯出一絲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讓他帶著一股天然的傲氣。

「自然,自然……」楊平感覺額頭有些汗水沁出,「楊太尉高名,晚輩怎敢質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開半個布簾。楊平手忙腳亂地爬上車,一回頭,發現父親楊俊還站在外面沒動。這時候楊彪淡淡道:「季才,我們走了,你好自為之。」楊俊一拱手,神色變得堅毅起來。

「父親不跟我們走么?」楊平狐疑道。

楊彪道:「他還有他的事情。」

話音剛落,那位身軀龐大的車夫提著鋼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閃,楊俊的右臂便被斬落在地上。睹此奇變,楊平「啊」的一聲從車上站了起來,雙拳緊握,想要撲過去幫忙。楊俊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用眼神制止了兒子的衝動。楊彪輕輕把手按在楊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車夫把刀收起來,從楊俊衣襟下擺撕下一片布,灑上一些藥粉,給他裹住傷口,然後轉身回到自己車上。楊俊踉蹌著走到路邊,背靠著一塊岩石坐下來,臉色慘白,卻始終沒吭一聲。

「走吧。」楊彪面不改色,對這血腥的一幕視若無睹。馬車裡的楊平,已是面無血色,心緒亂得如同一團麻繩。

布幔慢慢被放下來,外面的景色與光線被完全隔絕開來,馬車輕輕一震,隨即開始加速。楊平不知道失去一隻手臂的父親為何要與兩具屍體留在原地,直覺告訴他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間,隱藏著什麼籌謀。可是從昨天回城開始,一個又一個衝擊讓他無暇思考。

他現在亟需一個解釋,否則可能真的會瘋掉。楊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楊彪,他發現後者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著膝蓋,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

「楊太尉,我……」楊平一開口,就被楊彪的手勢制止了。

「別著急,我會告訴你一切。」楊彪緩緩開口,然後掀開布幔的一條小縫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闔上,「在抵達許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須要知道的。」

「我們終究還是要去許都啊……」楊平心想。

「從何說起呢……嗯,就從你父親楊俊開始吧。」楊彪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句話都要含在嘴裡深思熟慮一番。楊平坐在老人家對面,雙腿併攏,把雙手擱在了膝蓋上,聚精會神。

「那還是在光和年間,當時我是靈帝陛下朝中的衛尉,你父親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覺得這年輕人頗有才幹,很是欣賞。他是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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