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荒原上。
暮色里,暗沉的陽光隨著茅草屋上的茅草緩緩挪動,又慢悠悠地落到了泥土草階上。
西風悲涼,飄來晚課的誦經聲。
茅草屋裡……
地藏雙眸微閉,抬手撫摸著虎頭犬身的獨角異獸,面色悲苦。
光線漸移,終於從窗隙里斜落在了他的臉上。
他的臉,慈悲,威嚴,可卻蒼老無比,皺紋宛如縱橫交錯的溝壑爬滿臉龐。
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接近老去。
那深藏在地下的孽不知為何,越發洶湧地湧出,從最初蟄伏地下的暗潮到現在那如海嘯將起的洶湧……
一切都在改變。
變得越來越糟。
孽隨機選擇,引發南國的子民往魔而去,手足相殘,父子反目,間淫擄掠,偷盜殺戮……種種黑暗由此滋生。
地藏已坐了太久,已看了太多,可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讓他更加痛苦,這讓他生出一種大劫已至、大限將至的感覺。
他日夜誦經,超度亡魂,配合著萬佛大殿鎮壓佛孽……
他不入涅槃,不入輪迴,經歷了種種風雨。
可現在,他心底不詳的預感卻越發濃郁。
正想著,獨角異獸忽地發出輕微地叫聲。
地藏和這異獸心意相通,稍作感知,便是起了身。
他已不知多少年沒起身了。
他抬手一揮,微風吹開木門。
門外,一個僧人正雙手合十,低頭垂目,苦苦誦經,這是一個聽菩薩誦經三十年的中年僧人,如今他也在自己念經。
念經已經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除此之外,別無他想。
這三十年來,每天他都會為地藏菩薩帶來齋飯。
因為地藏菩薩始終坐於這茅草屋內。
沒人知道他坐了多久。
也沒人知道他還會坐多久。
人有人的堅持,菩薩說是看空一切,但地藏卻有著大執著。
中年僧人忽地感到背後傳來風,他凝神靜氣,不為所動。
然後,他又聽到了木門被推開的「吱嘎」聲,還有輕輕閉攏的「啪」聲。
中年僧人確定這不是幻聽,也沒人會在地藏面前用處幻術,所以……
他睜眼,側頭,看到穿著古舊黃袍的老僧正微微佝僂著背在關門。
中年僧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空彌。」地藏道了聲。
中年僧人忙起身,恭敬道:「禮敬地藏菩薩。」
地藏笑道:「吃飯去。」
中年僧人愣了愣,得此提醒他是想到現在確實該去吃晚飯的時候了,若是再晚了,一旁萬佛大殿里的僧人們當收拾餐桌了。
可重點不在這兒……
中年僧人撓了撓腦袋,想問菩薩為何今日起身?是出來散散步嗎?
可是他還沒問出口,古舊黃袍的老僧卻已踏出了一步。
這一步,便是飄然遠去。
「菩薩~~」名為空彌的僧人喊著。
但老僧卻未回頭,他繼續遠去。
一直遠去。
遠到看不見。
遠到天涯。
天涯有落日。
落日如血。
血紅的晚霞,鋪呈在南國的天空。
黃昏已至,黑夜即將到來,而這一晚又是會讓心存慈悲的地藏難眠的一晚,因為他會傾聽到那宛如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哀嚎和嘶吼。
地藏路道的盡頭,白衣劍神和紅袍兒正坐在篝火邊。
火紅,烈烈,就如晚霞的紅,也如此時紅袍兒身上的紅。
小郡主問:「師父,為什麼我們要停下?」
白淵隨口道:「夜探,才能見到更多秘密。貿然前去,只會打草驚蛇。」
小郡主應了聲:「哦。」
白淵道:「你在皇都這麼久,想不想他?」
小郡主道:「師父~~你怎麼這麼八卦?」
白淵笑笑。
小郡主卻突然回應道:「想啊……怎麼會不想?就算再嘴硬,說著不想不想不想,催眠著不想不想不想,可還是想。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再見了,我再也不口是心非了,而是想什麼就說什麼,好好地對他。可是……」
她神色有些黯然。
白淵道:「等事情結束了,天人組織也不會再成為麻煩,到時候為師帶你登上皇都最高的地方和他見面。」
「皇都最高的地方,哪兒呀?」小郡主還不知道。
白淵笑道:「當然是開國皇帝的神像頂端。」
「啊~~~」小郡主吐吐舌頭,「會被打死的。」
白淵側頭,看著遠方道:「那邊風景好,視野開闊,適合你與他見面。」
小郡主輕聲道:「師父對我真好。可是……」
白淵奇道:「可是什麼?」
小郡主抿唇,低眉,杏眸里映著噼里啪啦的篝火。
她良久才道:「可是……他的身份,突然變得不清晰了。」
白淵愣了下,旋即才反應過來。
在小郡主看來六皇子還是這江南盧家的小僕人。
可既然江南盧家存在著詭異和蹊蹺,那麼……那個小僕人怕不是也有問題。
這麼一來,她和他之間的關係也變得不真切了。
白淵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什麼都說不了。
他不可說出他就是六皇子,那會直接觸發死亡邊界。
他也不可說出六皇子確是皇家血脈,這會讓小郡主覺得自己被耍了,她憎惡那位「青梅竹馬」的六皇子,喜歡的只是朝夕相處的小僕人。
他繞來繞去,只是淡淡道了聲:「他沒有問題。」
小郡主杏眸亮了起來,帶動著周圍風光都亮了,「師父,真的嗎?您是安慰我嗎?」
白淵淡淡道:「本座何須安慰你?」
小郡主笑了起來,心中大石終於放下了,她甜甜道了聲:「師父真好~」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
可事實上,白淵的心思已經飄到了遠處的萬佛殿。
他並不是真正地在等「夜探」,而是在等「襲擊」。
小郡主自己可能不知道,但白淵卻清楚的很,在他領悟了兩門四品術域後,黃昏幽靈的襲擊變得具有「智慧」了。
在五品的時候,黃昏幽靈是「到點就襲擊」,而現在……黃昏幽靈則似乎開始了「在合適的時機刺殺」。
白淵的感覺沒有錯。
黃昏幽靈和「閻羅罩」果然有聯繫。
因為,在他達到四品之後,那些黃昏幽靈的攻擊手段更加強大了。
這並非源於他們自身的能力,而是……他們持有的物品。
不知為何,那些物品具有著恐怖的力量,但卻又不是法器,而且似乎能量產。
那些物品給白淵的感覺和「閻羅罩」很像。
這就極為可怕了。
明明只是普通人,卻動用著修士層次的力量。
此時,白淵腦海里盤旋著「萬佛殿」「盧家」「黃昏幽靈」「襲擊」這些字樣……
而這又聯繫到最初那些被白影洗去的過去和真相。
本來不過就是一件「僕人換皇子,從而由天人組織去近一步掌控皇室」,可現在……卻變得極度撲朔迷離。
他想起孔嫣說的話。
孔嫣說已入二品的六皇子極度恐懼。
他本以為六皇子是在恐懼天人組織。
但現在仔細想想,天人組織並不足以讓二品的六皇子恐懼到這程度,因為六皇子大不了加入龍脈,那天人組織直接就沒轍。
不是說天人組織沒有二品強者,而是那些咒念能夠降臨的實力極少極少極少,僅有的一些上三品的強者也都在星空深處,那些強者甚至和咒念們都失去了聯繫,更不用談出手了。
二品的六皇子在人間,可謂是能夠橫行無忌。
什麼樣的東西,能夠讓六皇子害怕到極致?
他也曾想過「邪劍仙」,想過古妖文明有不少墮落道士投靠,亦將此事問過太元。
太元直接說好像有個叫邪劍仙的,而且還很強大,實力達到了四品境界,雖然比不上古妖十二主教,但卻也差不多了。
在太元印象里四品境界的邪劍仙,為何會突然變成二品,而且還死在了六皇子失蹤的附近?
而六皇子失蹤現場,為何還有一個名為陀羅的僧人?
陀羅僧人為何會坐化在那破敗古墓?
六皇子到底在怕什麼?
他精心謀劃的白影洗因果為何會失敗?
天人組織雖然解決了,但更多的謎團卻在浮現而出。
白淵在晚風裡,靜靜思索著。
他雖然著急,卻也並不急於一時。
今晚,他只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