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孤照,荒林之中,新墳座座。
白淵埋了這諸多屍體,又為小狐妖立了墓。
他身側站著一個配劍武者,武者劍眉星目,算是一副「大俠」的長相了。
這武者便是完成了奪舍的呂純元。
呂純元汲取了這武者的部分的記憶,知道這武者乃是龍下學宮的一名學生,拜於「孤星劍派」門下。
孤星劍派,是一個「散養」的門派,老師大多主張門中弟子四處歷練、而無需報備,故而這名學生也是自己悄悄跑出來的,並無人知道。
皇朝江湖勢力很大,這些勢力不包括皇朝、佛道儒以及那諸多曾經的百家。
簡而言之,江湖正派勢力中臉面比較大的有:一家、二宮、三閣、四會、五派、六幫、七門。
其中,這一家指的正是靖王背後的宋家。
而孤星劍派則是五派之一,也算是江湖上不小的勢力了。
此時……
白淵將最後一抔黃土輕輕拋灑在小狐妖墓前,然後為她刻好了碑文,繼而看著這石碑,默然良久。
呂純元靜靜看著這位刺客皇帝的背影,心中暗自感慨。
誰會在乎這麼一個小妖精?
按理說,這位刺客皇帝必是見慣了腥風血雨,見慣了生死離別,此時猶能如此,實在讓他心底佩服。
世人生來皆赤子,來到紅塵走一遭,
待到歸來再看時,還有幾個一如初?
在這世上,力量固然可貴,但是力量卻不可敬……至少,呂純元不會去敬。
這世上,萬物相生相剋,比你強的未必能夠擊敗你,能夠擊敗你未必能夠殺了你,即便能殺了你,那也只是殺了你……
人是有傲骨的,是有心氣的,雖會為生活和現實而隱忍,可卻猶在。
死可,
但屈服,卻不可。
可是,呂純元敬無名先生對人生的態度。
歷經生死,卻依然懷著悲憫之心。
身處黑暗,卻比那些在光明的人更懂得生命的可貴。
良久……
呂純元見無名先生轉身,這才道:「長眠於此,再赴輪迴,有先生相送,小狐妖也算是可以安息了……」
白淵道:「她不會安息……這裡的都不會安息。」
呂純元愣了下,然後嘆了聲:「是啊。」
「何止此處的不會安息,便是這整個天下的,又有幾個能安息?」
「能有人為死者厚葬,立碑,已是比那些棄屍荒野、血肉被野獸吃掉的好的多了……便是我的身體也已被那噩花吞噬地差不多了。」
天下?
呂純元無心的一句話,讓白淵心底有些微地震顫。
他想過天下。
可沒想過承天下之重。
那是別人的事,他做點兒他能做的便是了。
他自身難保,還管什麼閑事?
他不想比任何人高,不想任何人跪他,不想要任何需要別人去膜拜的稱號,不想去得到任何需要靠欺凌別人而獲得的特權,他只想離開這「死亡邊界」。
可是,他卻也不想看到同族甚至這人間的生靈遭受塗炭,那麼……他就需要去高,去得到稱號,去獲得特權,去不僅僅是離開這「死亡邊界」。
生命和死亡,讓他有些觸動,而心理轉變便是在這些觸動中,慢慢地進行著,而變成了人性的矛盾。
呂純元稍稍後退,然後忽地恭敬長拜,然後道:「陸元懇請先生一件事。」
白淵回過神來,淡淡問:「陸元?」
「對,陸元就是這具身體的名字……
他有門派,有父母,他是孤星劍派的學子。可他生於書生世家,父母一直期盼著他能夠讀書,可他卻偏生不讀,而要舞槍弄劍。
我懇請先生為我保密,呂純元已死,如今活著的只有陸元。」
白淵奇道:「呂家的事,你不管了么?」
呂純元洒然笑著,然後悠悠看天道,「不瞞先生,陸元早就想跳出樊籠,重修文道。
而身居呂家高位,便不得不謀其事。
然而,學士之事,政客之事,又豈能相同?
書生意氣,浩然之氣,坦坦蕩蕩,光明磊落……
而政客,卻需得在陰詭的地獄裡舞弄風雲。
身份相左,心思不同,難以純粹,顧此失彼,難……實在是難啊……
如今,居於呂家高位的呂純元已死,活下來的便是意圖重修文道的陸元。
如此……還請先生能為我保密。」
說罷,
他又道:「至於此間之事,我會修書一封,先生只需交予呂家,呂家自會遞送到大學士處。
大學士一看便知。
今日之事,無論這些邪魔在籌劃什麼,他們都不會得逞。
除此之外,呂成會每年都來此處祭拜這小狐妖,這也算是對他那等不義之徒的懲罰。
如此,呂純元也算是完成了他最後的使命。」
陸元帶著笑。
他笑的很開心。
他的境界明顯不再是修士,而是武者之身,雖說神魂強大,可在奪舍的過程里卻消耗極多,今生是否能重入六品猶未可知。
可他,依然開心。
白淵看著他,忽地明白了。
眼前這男人也一直活在矛盾中。
他想做書生,鑽研文道,可他又是政客,居於呂家高位。
兩者相左,此時……呂純元的死亡卻是幫他把這矛盾一分為二,讓政客的他死去,讓書生的他活著。
白淵感受著自己心理的矛盾,有點兒小羨慕。
於是……
他回禮道:「恭喜。」
陸元愣了愣,旋即明白了眼前這男人理解了他,於是還禮道:「多謝。」
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句「恭喜」,一句「多謝」,足矣。
……
……
隨後,
呂純元,或者說陸元繞道往東而去,待到天明他會從皇都的東城門入皇都,去龍下學宮,今後以陸元的身份生活。
白淵則是取了呂純元的信,來到了呂家之外,看著呂家正中書閣中依然在讀書的身影,遠遠兒把信彈了出去。
信飛啊……
飛啊……
飛到了那窗外,落下。
讀書人已然在讀書,並沒有因為有信到來便被驚擾,便分心。
白淵離去。
許久之後,讀書人推開窗戶,在月光里顯出一個儒雅中年人的模樣。
他如普通人一般取了信,拆開信,靜靜看了起來。
片刻後,儒雅中年人放下信,淡淡道了聲:「恭喜啊。」
旋即,他沉吟片刻,雙眸亮起,道:「來人。」
很快,有書生飄然而至,來到了書房。
儒雅中年人道:「讓呂成明早去北城小鏡湖西南三十里處,祭拜蘇紫姑娘。」
那書生愣了愣,脫口而出道:「大學士,蘇紫不是只狐妖嗎?」
儒雅中年人道:「狐妖有義亦是義,人若無情亦豬狗,傳下去吧。」
那書生若有所思,恭敬道:「是!」
然後,書生又道:「大學士,純元先生帶了白衣衛今早外出,至今未曾歸來……」
儒雅中年人撫須道:「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
那書生愣了愣,純元先生乃是呂家的頂級人物,怎可能不會回來,除非……
他面色大變,正要說話,卻被儒雅中年人抬手制止了。
儒雅中年人垂眉,失望道:「一驚一乍,成何體統?如此做派,我呂家莫非後繼無人?」
能夠在他身邊的書生,在呂家自是身份不凡,亦是人才。
那書生面色慚愧,道:「大學士,我知錯了……」
儒雅中年人笑道:「去吧。」
書生離去,書房恢複了安靜。
大學士靜靜看著夜空。
信里不曾寫半點奪舍之事,也不曾說半點奪舍後是誰,而只是交代了事情的所有原委以及真相。
可,大學士卻是知道「黃粱一夢」那句詩的。
是啊……
呂純元再也不會回來了。
因為,呂純元對他而言不過是黃粱一夢。
現在夢醒了,他可以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了。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
大學士發自內心地祝福這位曾經的族人。
隨後,他坐回書桌前,研墨提筆,開始書寫奏摺。
古妖一族干涉皇族內事,而非私人恩怨,致使呂家學士呂純元,三百白衣衛隕落。
此事……沒完!!
……
……
此時,
白淵已經坐在了一座荒山的孤崖上。
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