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秦嶺的忠誠 第十一章 燭龍

荀詡在東吳任職的時候曾經請教過郤正,得知「燭龍」乃是傳說中一種人面龍身的神獸,口中銜燭,在西北無日的幽陰之處。這一稱謂典出自《山海經》,郤正還特別熱心地找來《山海經·大荒經》的原文,上面寫道:「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視乃明。不食不寢不息,風雨是謁。是燭九陰,是謂燭龍。」

荀詡當時就想,傳說中的燭龍和「燭龍」唯一的共同點,大概只有兩者都生活在黑暗中了。諷刺的是,燭龍靠口中的蠟燭為黑暗帶來些許光明,而「燭龍」則一直致力讓黑暗更加混沌,更加混亂。這個代號的創作者——燭龍或者郭剛——還真是有些冷幽默。

從建興七年開始,一直隱藏在暗處的「燭龍」為靖安司帶來了無盡的煩惱與麻煩,把他稱為蜀漢有史以來最具破壞性的魏國間諜一點也不為過。荀詡為了這個傢伙可以說是殫精竭慮、寢食難安,歷經無數次的失望與失敗。所幸這一切在今日,也就是蜀漢建興九年五月七日即將徹底結束。

燭龍在臨近終幕的最後一步從黑暗中被揪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現在他就站在荀詡前面,毫無遮掩。

荀詡一手握著扯下來的袍角,一手用弩箭對準燭龍的胸口,手指勾在扳機上,輕輕地說道:「原來是你。」縈繞了三年多的疑問得到解答,他的表情卻看不到興奮,反而湧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微妙平靜。

燭龍儘管被兩名士兵緊緊夾住胳膊,可他仍舊保持著安詳的態度,安詳得簡直不像是一個正在經歷慘重失敗的間諜,更接近一位正在享受弈棋之樂的隱士。

「呵呵,孝和,你居然能追查到這種地步,真是讓人佩服啊。」燭龍說。

「你居然現在才被我捉到,也真叫人佩服。」荀詡冷冷地回敬,手中的弩機仍舊筆直地對準他的胸膛。在這個場合之下,多愁善感的個人情懷與牽絆被完全抽離,現在荀詡是一名純粹的靖安司從事,他的腔調也變成了純粹事務性的單調冰冷。

「不得不承認,孝和你真是一位出色的從事。我從來沒預計到你竟然到在如此局限的環境下乾的這麼好。」

「想表現出失敗者的大度么?」荀詡冷笑一聲,嘲諷地說,「這些恭維話你還是留到南鄭再說吧朋友,到時候我們有很多東西要談,我保證那會是一次深刻細緻的談話。」

燭龍的語調還是不急不躁:「為什麼不是現在呢?孝和?」

聽到他這句話,荀詡晃動的手停住了。燭龍唇邊那一抹溫和的笑意讓荀詡感到很焦躁,這個該死的間諜已經被控制住了,為什麼還是會讓人產生無法捉摸的不確定感?那種笑容背後究竟隱藏著何種的自信,抑或只是單純的虛張聲勢罷了?

「你是說你現在就想跟我談談?」荀詡以退為進了一步,同時感覺到很惱火,因為現在明明是他佔據著絕對優勢。

「我想這對於你我都很重要。」

荀詡抬頭看看天色,此時正是下午時分,中天偏西一點的太陽光芒正炙,放眼望去四周皆是燥熱不堪的土黃色調的岩山,道路兩端的荒僻景象讓人窒息,全無生氣。但是,這裡畢竟是靠近敵境的地帶,假如他和燭龍在此地悠然相談,而此時恰好魏軍有接應部隊趕來的話,那局勢可就會完全逆轉。

「如果孝和你擔心會有魏人的接應部隊,那麼我們不妨往回走一走,找一個你可以放心無虞的地方。」燭龍看穿了荀詡的心思,搶先說道。

荀詡的表情有些尷尬,不知不覺間燭龍在談話上佔據了主導,這讓他處處受制。他不由自主地抓了抓頭,突然想起來這不夠嚴肅,於是連忙把右手放下,用冰冷掩蓋自己的窘態:「我自然會選擇適合地點,這一點不需要你提醒。」

燭龍沒再說話,僅僅露出一個荀詡熟悉的笑容。這多少讓荀詡有些感傷。於是他把身子轉過去,以免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面部表情的微妙震顫。

這支小分隊隨即在荀詡的催促下踏上了來時之路,隊伍離開時比抵達時多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用藤皮繩捆縛住四肢,分別被一名騎手押在坐騎上動彈不得;在他們四面還各有四名護衛騎兵,封鎖了全部可能的逃跑路線。一路上荀詡遠遠地觀察著那兩名俘虜,兩個人都保持著平靜,只不過其中一個是喪失一切後的極度頹喪,而另外一個則是無可捉摸的神秘安詳。

這支隊伍沿著原來的路走了大約一個半時辰,來到了一片茂密的巴山松林邊緣。這裡有一處溪水匯聚成的深塘,正好可以作為人馬補充水源的落腳點。

鍾澤命令先把兩名俘虜綁在樹上,派了專人看守,然後喝令解散。疲憊的士兵們一聽到命令,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他們高興地解下前襟,跪在池塘邊用雙手捧水痛飲,馬匹也俯下身子去大口大口地舔食,一時間林中熱鬧非凡。

荀詡用羊皮囊裝滿清水,走到李平面前,把囊口對準了他的嘴:「李都護,請喝一口水吧。」李平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張開嘴「咕咚咕咚」痛飲一番。他喝的太快了,以至於一條水線順著下巴流到了胸前,把華美的錦衣濡濕。

「很抱歉這裡沒辦法煮茶,委屈都護的口味了。」

聽到荀詡這麼說,李平呵呵一聲苦笑,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水跡。這位中都護自從被捕以來,還沒有說過話。荀詡收起皮囊,從李平身旁離開,來到了燭龍跟前。

「要喝嗎?」

「作為懇談前的潤喉是必要的,謝謝了。」燭龍居然還有心情打趣,並喝了一大口水。

「懇談么?我更喜歡稱之為『一個叛徒最後徒勞的辯解』。」

荀詡丟下這句話,轉身叫來幾名士兵解下燭龍,把他帶到樹林深處的某一棵松樹旁,將其重新捆好。這裡距離池塘約有二三十步,中間隔著一塊屏風般的青條大石與幾簇綠竹林,十分蔭涼幽靜,偶爾還會有散發著松樹清香的山風吹過。荀詡見燭龍已經綁定,揮手讓士兵們分散到附近巡邏——無論談話內容是什麼,他都不希望旁聽的人太多,這是情報人員的天性。

士兵們順從地離開了,很快現在這裡只剩下荀詡和燭龍兩個人。荀詡搬起一塊平整的石頭放在燭龍對面,掀起衣袍坐下,直直盯視住燭龍的眼睛。

「為你自己辯護吧,然後我來裁決。」

燭龍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坦然,他毫不避開荀詡的目光,從容說道:「孝和,如果拋開細節不談的話,結論其實很簡單,我從未真正背叛過大漢。」

「哦……」荀詡笑了笑,「這就是你要向我說的話?你知道的,我們靖安司只關心細節,這很重要。」

燭龍點了點頭:「這確實很難讓人相信,釐清事實總是得花上點時間。」

「我不知道你的自信是從哪裡來的,恕我看不出任何對你有利的東西。」荀詡不動聲色地說。

「有時候事情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

「這就要看你如何解釋了。」荀詡不容燭龍出聲,立刻接著說道,「建興七年的弩機圖紙失竊事件,你是否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這我不否認。」

「二月二十六日,糜沖第一次與你會面,你向他提供了南鄭的防務構成與圖紙存放位置,並交換了初步的行動計畫;而在三月一日,你利用自己的關係秘密製造了兩套開鎖用器具,並派於程運送其中一套給糜沖——於程失敗之後,你在三月二日又親自冒險把另外一套備用的交到糜沖手裡,授意他去軍器諸坊總務偷竊;三月五日,你設法遲滯了我們對遼陽縣的搜捕,並和糜沖確定了調虎離山的計策;三月六日,在黃預等人和我們前往褒秦道的時候,你故意調開軍技司的衛兵,讓糜沖得手;同一天晚上,你又親手殺死糜沖,並把圖紙按照預定渠道送去魏國……」

荀詡一口氣說了下去,這些細節一半是來自於黃預和其他五斗米教徒的供詞,另外一半則是他自己的推斷。三年來他一直時時思考著那一次的失敗,所以對這些數據與細節可以說是爛熟於胸。

「對於以上指控,你是否承認呢?」荀詡逼問。

出乎他的意料,燭龍立刻毫不猶豫——在荀詡看來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不錯,你的推測雖不夠嚴謹,但與事實基本一致。」

「既然你承認,那麼好吧,那麼請問哪一件事能夠證明你的忠誠?哪一件事又給我國帶來過利益?」

「我可以反問一下么?我國在這次事件中究竟損失了什麼?而曹魏又得到了什麼呢?」

「我國損失了貴重的技術兵器資料,這會讓漢軍在隴西流出更多的鮮血!」

燭龍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這叫荀詡很惱火:「孝和,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事情往往不是我們在表面看到的那樣。仔細分析這件事的結果我們就會發現,大漢表面上似乎失敗,但卻是最大的贏家。」

「荒謬!」

「首先,我國成功地剷除了五斗米教在漢中最後的殘餘勢力,這既減少了社會不安定因素,也削弱了魏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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