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 一個益州人在武昌 第三章 遠行與暗流

四月二十四日,荀詡到任武昌的第七日。

荀詡在太陽剛升至天頂的時候從敦睦館走出來,朝著城裡最繁華的朱雀區步行而去。他今天穿了一身不起眼的淺黃色短袍,並按照吳人的習慣將胸襟解開一半,兩邊朝襯裡各折過去一寸。這是因為江東天氣已經轉暖,將胸襟解開保持風氣暢通,人不容易出汗。他用一條束在腰間的布帶將袍子的下擺紮起來,這樣行走起來更加靈活。

從一出門,荀詡就注意到敦睦館對面的槐樹下有兩個農夫裝束的人從地上站了起來,遠遠地在後面跟著。他知道這兩個人是東吳派來監視自己的,心中毫不驚訝,面色如常地繼續沿著大街緩步而行——針對敦睦館人員的監視這早就是一個雙方心照不宣的秘密。張觀甚至告訴他萬一在武昌城裡迷了路,還可以找這些形影不離的跟蹤者問路。

張觀還告訴荀詡一件趣事:曾經有一次館內的一名書吏外出辦事,辦事地點與其中一名跟蹤者的家相鄰。那名不幸的跟蹤者在監視途中正好見到自己的老婆與別的男人偷情,一時沒控制住情緒衝進去捉姦,兩個人撕打起來,最後反而被那名書吏勸解並報了官。這件事一直讓吳國的情報機構面上無光。

從宣陽門附近的敦睦館向南走到武昌內河的朱雀門一共有五里路,這段街道被稱為御苑路。這條路兩側多為東吳官署與駐軍營地;當苑路到達朱雀門以後,依著內河的走勢左右伸出兩個分支,形成長貞與衢塘兩個商業區與居民區。那裡是武昌最繁華的地區。

荀詡順著苑路不緊不慢地走著,越靠近朱雀門街上就越繁華,行人商販以及過往的車馬也越來越多。那兩名跟蹤者仍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每次荀詡一回頭,他們立刻就轉過臉朝兩側的店鋪看去。

「很拙劣。」荀詡暗自評價,同時覺得有些不耐煩,決定把這兩個討厭的傢伙甩掉。於是他加快了腳步,這讓跟蹤者有些驚慌,不由得也緊跟了上去,這一下讓他們的跟蹤徹底暴露。荀詡回過頭去,笑眯眯地沖他們揮了揮手,飛快地在前面路口向右轉去。

兩名追蹤者大吃一驚,連忙追上去。他們看到荀詡的背影在一家織錦鋪前晾著的錦衣之間閃了一下就消失了,急忙粗暴地推開身邊的行人,邁開大步窮追不捨。恰好這時候一名吳國官員的隊伍從街道的另外一頭開了過來,整個隊伍長約六十步,兩名高舉五色木棍的儀仗兵走在前頭,兩側手持皮鞭的騎兵喝令行人讓開,官員的大轎子則在隊伍中間。

武昌的苑路中央為青磚鋪就,是皇帝與官員出行時專用的馳道。道路兩旁種有槐樹,還有深兩三尺寬兩尺的兩排御溝以分隔兩側平民通道與馳道。荀詡算準時機,趕在官員隊伍通過街口之前的一瞬間飛快躍過御溝,衝到了街道對面,他靈活的裝束幫了大忙。跟蹤者發現了他,但是已經晚了,儀仗隊伍恰好開到了他們與荀詡之間。他們企圖也跳過御溝順著馳道衝過去,但立刻就被護衛的騎兵用鞭子抽了回來,疼得呲牙咧嘴。

等官員的隊伍走過馳道以後,街道對面的荀詡已經消失了。兩個跟蹤者面面相覷,站在原地愣了一陣,然後悻悻地轉身離開。

「這不太正常……」

躲藏在對面酒家二樓的荀詡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離去,覺得不可思議。在雙方都了解彼此存在的前提下,跟蹤者的目的不再是秘密追蹤目標,而是明白無誤地緊貼著目標,阻止目標進行任何情報交易或者秘密活動。換句話說,這類跟蹤者不會在意自己被發現與否,他們工作的重點就是緊跟目標,時刻給予其壓力。

而眼前這兩名跟蹤者卻在短暫的失利後就撤退了,這實在不正常。按照常理,他們應該立刻向街道的兩頭跑去以確認目標沒有跟丟,或者呼喚後援小組進入這一側街邊的店鋪尋找目標蹤跡。

是他們不夠專業,還是……

荀詡一邊想著一邊走下酒樓,從後門溜了出去。他看看周圍沒有可疑的人,輕車熟路地繼續朝前走去。在過去的幾天里,他已經將武昌的地圖記得滾瓜爛熟,自己也實地走過幾趟,現在根本無需嚮導就可以行動自如。

他穿過兩條小巷,回到了苑路主街之上,並向右邊的「衢塘」區轉去,和許多平民擠在一堆。一路上各式各樣的店鋪很多,荀詡繞有興趣地不時駐足觀望,有時候還與賣東西的小商販交談幾句,看起來他似乎真的只是來逛街罷了。他路過一家銅鏡鋪,鋪子老闆為了招徠生意,用絲線將幾面三尺多寬的銅鏡懸在鋪子外面當幌子,明晃晃的格外醒目。荀詡似乎對這些銅鏡十分有興趣,他停下腳步湊近這幾面銅鏡看了一陣,忽然笑了。

通過銅鏡,荀詡不需回頭就能發現後面人群中隱藏著另外一個追蹤者。這名追蹤者不知道荀詡正利用銅鏡看著他,視線毫不忌諱地盯著荀詡的背影。

很明顯這是東吳情報機構的一個小花招。跟蹤者使用了雙重跟蹤,首先派兩名並不專業的追蹤者去跟蹤目標;當他們被故意甩掉以後,目標就會放鬆警惕,放心地直接前往目的地,往往忽略到他其實還處於被另外一組秘密跟蹤者的監視之下。

「這不過是吳人的一些小伎倆。」張觀這樣評價說,這樣的花樣沒有什麼實際價值,一個專業的情報人員不會因為甩脫了一兩個追蹤者就掉以輕心。

荀詡離開銅鏡鋪,繼續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不知不覺中沿著苑路逛到了武昌河的一處渡口。

江東以水鄉而著稱,除了長江以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大小河流縱橫,武昌城區也被一條寬闊的水道貫穿其間,這條叫武昌內河的水道上只有幾座浮橋,所以大部分平民還是靠擺渡在河兩岸穿行。

荀詡走到渡口的時候,等船的人已經聚集了二十多名,都擠在岸邊望著從對面徐徐划過來的舢板。荀詡用餘光瞟了一眼後面,看到那名跟蹤者也如影隨至,躲在擁擠的人群里。

這時候舢板快要靠岸了,渡口的船夫拿了一頂草帽開始挨個收錢。荀詡從懷裡摸出一枚大泉銅錢扔到草帽里,船夫道了聲謝,掏出一個用白蘿蔔刻成的印章在他手腕上印了一個「水」字,並告訴他在上岸之前不要擦掉,以備查驗。追蹤者見他買了船票,也趕緊掏出錢來如法炮製。

舢板搖搖晃晃地靠了岸,岸上的人將一條木踏板橫在船與碼頭之間。舢板上的乘客轟轟沿著踏板下了船,甚至有性急的人直接從船邊跳到岸上,然後揚長而去。當乘客全部都下完以後,船夫揮手示意等船的人可以上去了。一時間人聲鼎沸、雞飛鴨叫,兩名船夫用竹桿擺在踏板兩側,以免有人被擠下水去。

荀詡首先登上船去,後面的人越涌越多,逐漸把他擠到了舢板邊緣。那名跟蹤者也擠上了船,和他隔了大約有七、八個人。整條舢板上都擁擠不堪,他沒辦法再靠近一點。

船夫見人上得差不多了,讓岸邊的人拿掉踏板,然後將舢板頂部用一根細鐵鏈與橫貫河流兩岸的粗鐵鏈相連——這是為了防止舢板被水流沖開太遠——大手一撐竹篙,舢板緩緩地離開了岸邊,朝著對面開去。

就在舢板離開渡口三四尺的時候,荀詡突然從船邊一下子跳回到了岸上。

這一變故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個追蹤者先是一愣,然後氣急敗壞地推開人群,但為時已晚。這時舢板離開渡口已經有將近兩丈的距離,他怎麼也不可能再跳回渡口。

舢板不能立即回頭,於是這個可憐的追蹤者只能無可奈何地望著站在渡口的荀詡慢慢遠去……

甩脫這三名追蹤者花了荀詡半個時辰。他看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了,便返身離開渡口快步朝著預定的接頭地點走去。

他真正的目的地是武昌城內東湖旁的青龍場。這是東湖湖畔一個寬闊的校場,今天在這裡有一個很大的集市,武昌平民和附近郡縣的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荀詡抵達的時候,集市已經開始半天了,到處人聲鼎沸,吆喝聲、叫喊聲、騾馬響鼻聲、小孩哭鬧聲響成一片。西側擺滿了小商販的雜貨攤,既有海南諸國的雜香、細葛、明珠,也有產自幽燕的人蔘、皮毛;東側是各式各樣的小吃,中間則有許多人聚在一起看西域藝人的雜耍,並不時發出驚嘆聲。

荀詡走到賣小吃的地方看了一圈環境,徑直走到了一家賣銀耳湯圓的攤子前。這家攤子生意很興隆,外面一字排開七八張方桌都坐滿了客人,個個捧著熱氣騰騰的湯圓吃得正歡。荀詡問老闆也要了一碗,老闆應和一聲,下了十幾個生湯圓下鍋,煮了一小會兒,用漏勺攪了攪,然後撈起來盛到一個粗瓷大碗里,又澆了一勺糖蜜水上去。

碗很燙,荀詡用兩個袖口夾住碗走到一張木桌前說了聲「借光」,隨手拉了一張胡床坐下,慢慢吹碗里的熱氣。

「你來了?」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背後傳來,荀詡下意識地回頭去看,聲音又低聲喝道:「不要轉過頭來!」

荀詡把頭扭回去,若無其事地繼續吹著碗里的熱氣。

「張觀為什麼沒來?」

「他另有任務,我是新到任的司聞曹功曹。從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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