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奏 一個益州人在武昌 第一章 結局與開始

建興七年三月十五日,諸葛亮對魏國武都、陰平兩郡正式展開了軍事行動。蜀漢將其稱之為「第三次北討戰爭」,而魏國輿論則稱之為「第三次衛國戰爭」。

武都、陰平兩郡位於秦嶺西翼南麓、漢中西北,曾經是蜀國領地,後來蜀軍在街亭打敗以後歸附了曹魏,是魏國控制地區延伸至漢中盆地的一個突出部。只要這兩個郡還在魏國手中,蜀軍北上進攻隴西時就會面臨來自左翼的壓力。

當蜀軍負責主攻的陳式軍團在三月十五日進入武都地區時,郭淮在同一天亦從上邽率援軍南下,飛速馳援武都的治所下弁,其反應速度之快,令人不禁懷疑他事先得知了蜀軍的作戰計畫。但是在三月十六日下午,魏軍卻不得不停止了前進,因為斥候在南下魏軍的右翼方向發現了一支數量龐大的蜀軍部隊。這支部隊有三萬到四萬人,指揮官是諸葛亮本人,他們在郭淮部隊以東二十里的地方逆向急行,突擊方向直指位於郭淮後方的祁山南側出口建威。

這時候如果魏軍繼續南下,將會面臨後路被切斷的窘境;屆時不僅郭淮所部會全軍覆沒,就連上邽等軍事重鎮也可能會被趁虛而入,隴西大門搞不好會因此而洞開。權衡了利弊之後,郭淮明智地放棄了武都、陰平兩郡,率軍先退回祁山堡,再退回到上邽大本營。而陳式則利用這個機會迅速佔領了孤立無援的二郡。最後一座堅守的城市下弁在三月二十一日開城投降,第三次北伐(衛國)戰爭只持續了十天不到即告結束。

武都、陰平二郡原本是羌族、氐族的聚集地,地廣人稀,土地貧瘠,又處於易攻難守之地,對於魏國來說二郡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因此兩郡的失陷並沒有在魏國國內引起很大關注,包括大將軍曹真在內的軍方反而很讚賞郭淮及時撤退的英明決策。

而在蜀國,這一次局部戰爭的勝利卻掀起了一陣歡慶的熱潮。第一次、第二次北伐戰爭籠罩在蜀漢人心中的陰霾被這一次的勝利一掃而空。從漢中到南中的益州全境都沉浸在興奮之中,大家都視這一勝利為漢室復興的預兆。尤其是南鄭,南鄭的居民和官吏們所感興趣的事現在只有一個,那就是如何籌備一場凱旋的入城式。用成蕃的話說就是:「這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慶典。」

不過在這一片狂歡的氣氛之中,唯有一個人沒心情也沒時間歡呼,這個人就是荀詡。

荀詡這幾天一直在忙於為「弩機失竊」收尾:審訊五斗米教徒、清理工匠檔案、搜捕南鄭城內漏網的魏國情報站,排查一切與柳氏父女以及黃預接觸過的人,還有——這是最令人頭疼的——撰寫整個事件的工作報告。唯一讓荀詡感到欣慰的是,高堂秉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醫生說這全得益於他平時勤於健身的關係。不過高堂秉的情緒不是很高,荀詡特意派了阿社爾與廖會去陪著他。

在這期間馮膺和姚柚都找他談過話。前者態度表現得很曖昧,大概還是怕他與柳螢的關係被揭發出來。要知道,司聞曹高級官員和五斗米教女性的曖昧關係,這已經不是僅僅「桃色事件」四個字可以概括的了。

而姚柚在談話的時候首先嚴厲地批評了荀詡一頓,然後私下裡對他的遭遇表示理解,並暗示會在適當的時候把軍方的不合作態度向諸葛丞相申訴。當然,荀詡自己把這視為一種安慰而不是一個承諾。

到了三月二十五日,仍舊忙碌著的荀詡收到了一封公函。公函用玄色套邊,這不是什麼好兆頭;按照蜀漢官僚機構的習慣,硃色套邊的公文多是值得公開宣揚的好消息,而玄色套邊的公文裡面往往是一些負面的東西。

荀詡平靜地拿起公函,發現發件人是丞相府軍正司——這是蜀軍的憲兵機構,不過其許可權並不局限于軍隊,而是擴展到漢中全部政府部門,這種軍政一體化是蜀漢官僚體系的一個特色——收件人則寫的是荀詡本人的名字,名字前面還用硃筆標有籍貫。

玄色套邊,發自軍正司,而且是給荀詡個人的。這三點足以說明這封公函的嚴重性。

荀詡挑了挑眉毛,拿起一把剪刀剪開了封口,從裡面取出公文,展開來看:

〖自:漢丞相府軍正司

至: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

題:通令評議

令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孝和(長沙)於漢建興七年三月二十六乙酉日辰時正前往軍正司參加評議審查,在此期間暫停一切職務。

即日。

附:評議官員名錄

右護軍偏將軍劉敏(零陵)

護軍征南將軍陽亭侯姜維(天水)

軍祭酒輔軍將軍來敏(新野)

南鄭太守府中正杜庸(襄陽)〗

看完這份公文,荀詡偏過頭用手中毛筆的另外一端挖了挖耳朵,臉上浮現出奇怪的笑容,自言自語道:「該來的果然來了。」

「評議」最早源自於漢末年的許劭,最初是用來評價人物優劣。後來蜀漢官僚機構將這一概念引入到內部秩序管理中來,名詞還保留著,但內涵已經完全不同了。根據律令的解釋,評議是針對被評議者的不當行為進行討論商榷,以期使被評議者改善工作。不過大部分人都談「評議」而變色,因為參加評議的人往往在審查過程中會被百般刁難,那種精神上的折磨不啻於嚴刑拷打。甚至還有人說出「寧可杖責三千,不可評議一日」的話。

荀詡對此心知肚明,他也曾經以評議官員的身份參加過評議,對其流程和手段都很熟悉。他擱下毛筆,再次拿起公文瞥了一眼評議官員的名單,不僅脫口而出:「噢,他們真棒。」

名單上參加評議的官員一共四名,其中三名都有軍方的背景。很明顯,這一次的評議是軍方在幕後指使的,他們甚至沒打算掩飾這一點。荀詡在調查期間讓軍方積怨不少,現在他們看來是打算報復了。

「我就知道,人的倒霉程度是沒有底限的。」

荀詡自嘲地想著,站起身來開始整理自己在靖安司的東西。他把各種謙帛、麻紙與竹簡質地的文件分門別類放回到書架上,將毛筆在涮筆缸里洗乾淨重新掛回筆架;他又拿出一個豬皮口袋,把所有的私人物品裝進去:一方石鎮、一尊貔貅木雕、圓邊銅鏡、盛著西域熏香的檀木盒、還有一張印著他兒子掌印的紙板。當這些工作完成以後,他把裴緒叫了進來。

裴緒一進來,看到荀詡的屋子整潔得像是要搬家一樣,不禁一愣。荀詡沖他笑了笑,把那份公文遞給了他。裴緒看完以後,驚訝地揮舞著右手叫道:「這不公平,荀從事,他們不能這麼對待一名靖安司的官員。」

「他們一直就是這麼對待的。」荀詡不以為然地回答,「不用驚訝,總得有人為這次的失敗負起責任。」

「可是……」

「我走以後,在新的任命下來之前,你就是靖安司的最高負責人,這裡是相關文件的交割,以後這裡的工作就麻煩你了。」

裴緒有些不知所措,荀詡異乎尋常的平靜讓他覺得很害怕。

「千萬不要忘記燭龍,這是埋在我漢軍中最大的毒瘤。」荀詡說到這裡的時候,目光一凜,「不把他除掉,我軍始終就會處於被動。」

「我知道了。」裴緒點點頭,不知道自己還該說些什麼。荀詡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抱起豬皮袋子朝屋外走去。靖安司的人聽到消息,都紛紛駐足,注視著這位從事邁出靖安司的大門,頭也不回地緩步離開。

到了晚上,荀詡叫了狐忠與成蕃一起到自己的宅子里喝酒。在席間,兩個人聽到荀詡被暫停了職務被召去評議,都吃驚不小,憂心忡忡。唯有荀詡像是想開了一樣,一杯接一杯地暢飲。

狐忠好不容易抓到一個間隙,按住他舉起酒杯的手,問道:「孝和你除了第六弩機作坊那次,不是還做了什麼得罪軍方的事吧?」荀詡坦然回答:「靖安司天生就是為了得罪軍方而存在的,我有什麼辦法。」

狐忠懷疑地瞪了他半天,荀詡笑道:「我說,不要拿你們軍謀司的眼神盯著我,我可不是情報素材啊。」

「你沒對馬岱將軍做過什麼?」

「……呃……這個嘛……」荀詡嘟囔了一句,又端起酒杯掩飾自己的表情。成蕃盤腿坐在旁邊拿刀撕下一大塊羊肉擱到嘴裡,然後含糊不清地嚷道:「孝和你就是太衝動了,軍方的那些傢伙都是些睚眥必報的傢伙。」

「你不也是軍方的么?」狐忠在一旁插道。成蕃被抓到話柄,尷尬地抓了抓頭:「我不一樣,我是地方的,不是中軍編製吶。」

狐忠沒繼續挑他毛病,轉過頭對荀詡有些擔憂地說:「這次評議看來軍方是憋足了勁打算整你啊,你有沒有與姚大人溝通過?他也許能施加影響,取消這次評議。」荀詡搖搖頭:「姚大人估計是幫不上什麼忙,對方在背後撐腰的可是魏延啊。」

成蕃拍拍胸脯:「孝和你若是恭順一點,也許他們能下手輕一點,要不要我去幫你打聽一下評議官員的背景?」荀詡撇撇嘴,做了個堅決否定的手勢:「免了,我雖然是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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