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漢中的十一天 第七章 信仰與衝突

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於南鄭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圍牆將其與外面的城區隔開;圍牆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磚築成,異常厚實。府外連接著城內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還有四棟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衛士監控。當年這裡曾經是張魯祭天的場所,後來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漢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辦公地點是設在南鄭城正中的張魯寢宮,後來謹慎的諸葛丞相為避免被人說有割據之心,便從寢宮搬到了現在的地方。

蜀國的首都在成都,但每當諸葛丞相到漢中主持國務的時候,這裡就是整個蜀國的實質心臟。不過這棟建築本身並不像它的功能那麼華麗,只不過是三排普通的磚石結構平房,以平實的瓦頂走廊連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調。每一棟房子之間都種著三棵桑樹,門前日夜十二個時辰備有快馬與信使。這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與務實態度。

楊儀來到丞相府大門前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不過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現在仍舊是辦公時間,所以當楊儀提出要求見諸葛丞相的時候,侍衛一點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楊儀接受完檢查以後走進大門,輕車熟路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向諸葛亮的書房走去,內心滿懷怒氣。荀詡在第六弩機作坊的遭遇讓他極為惱火。楊儀這個人氣量狹小,又精神敏感,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勢力範圍有哪怕是一點置疑。這一次的丟臉事件尤其不能被楊儀接受,因為與司聞曹對抗的軍方背後是他的死對頭魏延。

魏延與楊儀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劉備時期。當時楊儀是蜀漢荊州軍區負責人前將軍關羽的幕僚,後來他得到先主劉備的賞識而得以升遷為左將軍兵曹掾;等到劉備進位漢中王以後,他進一步升至尚書,一時極為風光。大約同一時期,一直在軍中默默無聞的魏延忽然嶄露頭角,被劉備委以保衛漢中的重任,從一介中級軍官一躍而成為鎮守漢中的鎮遠將軍。他的傳奇經歷成為了公眾的焦點,讓楊儀的故事為人所淡忘。

從那時候起,楊儀就開始對魏延懷有妒恨之心。蜀吳開戰以後,楊儀得罪了頂頭上司尚書令劉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為弘農太守——這是一個帶有黑色幽默的頭銜,因為弘農處於曹魏的勢力範圍;這時候主持蜀漢北部邊境防務工作的魏延卻在軍中贏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升,這讓楊儀的妒恨增加了數倍。

劉備敗死白帝城之後,蜀國正式進入了諸葛亮時代。諸葛亮看中了楊儀的物流統籌才能,於是將他調來丞相府處理屯田、物資運輸與管理等瑣碎的後勤事務;而魏延則作為漢中及隴西地區的軍事專家被納入諸葛亮的幕僚中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共事,魏延從第一眼起就極為厭惡楊儀,於是兩個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變得水火不容。

諸葛亮一直企圖彌補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讓這兩個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斂一點,背地裡還是竭盡全力給對方難堪。曾經有一次,無奈的諸葛亮問魏延:「你到底為什麼如此討厭威公(楊儀的字),難道是天生的嗎?」

「是天生的。」魏延認認真真答道。

黃襲毆打靖安司的調查人員,這在楊儀看來無異於是魏延在抽他的臉,他甚至感覺到臉上已經開始抽搐了。

「一定要讓這個該死的奴才付出代價!」楊儀惡狠狠地自言自語,然後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看到書房前還亮著燈,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會少作休息。於是他請門童前去通報一聲,門童看了看他,臉上浮現出奇怪的尷尬表情:「楊參軍,丞相等您多時了。」

楊儀微微詫異了一下,抬腿朝屋子裡走。他另外一條腿還沒邁進門檻,一抬頭,就立刻明白為什麼門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見諸葛丞相端坐在一張紅檀案幾之後,身披禦寒用的絨裘,手搖白鵝扇;在他旁邊站的是一個身披甲胄的黑臉膛大漢,正是魏延魏文長。

「……」

楊儀和魏延目光交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與楊儀不同的是,魏延臉上掛著一絲遮掩不住的得意。諸葛丞相放下鵝毛扇,雙手攤開向下擺了擺,示意兩個人落座。楊儀反應比較快,先跪到了左邊,魏延只好選擇了右邊。

「威公,今天在第六弩機作坊的事,我已經聽說過了。」諸葛丞相和藹地說道,楊儀將身體前傾,急道:「丞相,不要聽魏延的一面之詞,那個傢伙分明是在袒護下屬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來叫道:「鼠輩,你想惡人先告狀嗎?」楊儀不理他,繼續對諸葛丞相說:「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檢閱戶籍,結果黃襲以種種理由刁難,不僅打傷調查人員,還非法羈押,簡直不把律令放在眼裡。」

「少在這裡胡說八道!分明是你們要強行闖入,干擾我軍作戰準備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像是要吃了楊儀一樣。諸葛丞相趕緊拿起鵝毛扇橫在兩人之間,語氣加重:「你們兩個,都給我冷靜點!」兩個人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還把手按在佩劍把上,作勢要拔劍嚇唬楊儀。

「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軍上下齊心一致,才能取得勝利。你們兩個整日內鬥,在蜀軍內部製造對立,這豈不是讓親者痛而仇者快嗎?」諸葛丞相語氣溫和,態度卻十分嚴厲,「靖安司和軍器諸坊雖然分工不同,但都是為皇帝陛下效忠。弩機作坊的事情,就是個誤會。」

諸葛丞相為這件事定了性,但楊儀不甘心,仍舊辯解道:「丞相,大概您還不了解這件事的嚴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國間諜在南鄭活動,伺機要偷取我軍最新型弩機技術。如果不儘快揪他出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魏延冷笑一聲,做了個不屑的手勢:「那你們現在有什麼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們捉到的老鼠多……丞相,為了準備即將開始的春季攻勢,弩機等技術兵器在諸軍裝備所佔的比例必須達到四成到四成五,軍器坊的生產進度一刻都不能耽擱。」

這次輪到楊儀不屑了:「庸碌之輩,若是我去管理,這個指標早就達到了。」

「呸!王平的無當軍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誰供應的糧草,又是誰負責的質管?」

「誰知道呢,也許是什麼人嫉妒王平將軍的功績,故意去給他下毒吧。」

楊儀別有深意地斜眼瞥著魏延,鬍子一翹一翹,顯然對自己的反擊很得意。兩次北伐,王平是蜀軍中唯一得到晉陞的將領,而魏延不僅自己提出的軍事計畫被否決,而且也因蜀軍的敗北而被降職。軍中一直有流言說魏延對王平懷有不滿。

魏延聽到他這句話,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腳踢開案幾,兩大步衝到楊儀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楊儀纖細的脖子,「唰」地一聲拔出佩劍將劍刃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你這狗奴才!你再說一遍?!」

兵鋒就在自己要害之處,楊儀的臉色一下子變成慘綠,嘴唇大幅度地顫抖著,卻什麼也說不出來。諸葛丞相沒料到魏延動作這麼快,先是一驚,然後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麼!快把他放下來!」

聽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劍刃在他咽喉處比划了一下,這才鬆開手。楊儀一下子癱在了地上,掙扎著爬到諸葛丞相身邊,驚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剛才還洋洋得意的他現在一下子涕淚縱流,狼狽到了極點。作為一名終日只在後方與文書打交道的技術官僚,這種劍刃頂在咽喉的真實威脅感讓他的恐懼被無限放大。

「文長,持械威脅官吏,你該知道後果吧?」

諸葛丞相沉著臉斥道,這個鹵莽的傢伙居然在他面前做這樣的事,丞相覺得就連自己的權威也被挑戰了。魏延聽了丞相的話,乖乖地放下佩劍,單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態,眼睛卻一直盯著楊儀,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的醜態。

諸葛丞相低頭看看蠕動的楊儀,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第二天在南鄭城中不脛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楊參軍被魏延將軍嚇哭了,一時成為街頭巷尾最為熱門的話題。諸葛丞相併不想把這件事公開,於是只對魏延做了內部懲戒;不過魏延和其他軍人似乎把這當做一種榮耀,屢屢炫耀。

相對的,整個司聞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覺得抬不起來頭,跟著這個上司一起丟人。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事,作為這起事件的後果之一,軍方終於批准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坊調查工匠檔案——有人說這是迫於諸葛丞相的壓力,不過軍方的人堅持認為這是因為「看完雜耍後總該付帳的」。

無論怎樣,這對荀詡的工作來說是個正面影響。正好狐忠派來支援工作的兩名軍謀司情報分析員也前來報到,於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詡派遣他們前往第六弩機作坊,重新做戶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們之後,荀詡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喚靖安司的都尉裴緒。他在心裡一直醞釀著一個計畫,目前的工作沒有實質進展,他需要一個大突破,所以必須要主動一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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