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不畏雲遮眼,身在最高層 第六十八章 兩全

孩童夭折,在大秦是十分常見的事情,尤其皇帝子女運不好,孩子養到成人的到現在居然一個都沒有。這一次除了皇四子以外,幾個小公主也有染病的,亦沒了一個,兩個孩子的喪事就正好一起辦了,雖是金枝玉葉,但童年夭折,亦是一切從簡,蕙娘等誥命都不必參與的。

轉眼已是初冬,隨著初雪落下,梅花開放,京中自然興辦起了大大小小的賞雪宴、賞梅宴。焦家在城外的梅花庄,亦是被人商借去了幾次開宴——這也是京城慣例了,園林主人未居住在其中時,有時也會開放給民眾參觀,又或者是借給階層相當的士大夫宴客等等。因蕙娘愛美,焦家梅花庄亦算是城外一景了,每到冬日,也是相當忙碌的。

倒是蕙娘自己,梅花都開了七八日了,才有空帶孩子們到梅花庄遊樂,也是正好就開了一席,請了幾家女眷們過來賞雪看梅花:這賞雪當然也只是借口而已,自從三家聯盟成立以後,因桂家、許家現在表面上立場的不同,三人還是頭回有機會聚在一起說話。——自從春日裡定下盟約以後,現在不知不覺半年時間已經過去,三家總也要坐下來好好交換一下情報的。當然,讓孩子們也聚一聚聯絡感情,則算是一項附加福利了。

歪哥等人暫且不說了,最擁護今日會議的便是桂大妞和許三柔了,兩個小姑娘素來是最要好的,如今限於兩家明面上的關係不能時常見面,彼此都是大為想念,一見面便手拉著手到一邊說話去了。小女孩唧唧呱呱、歡聲笑語的,看著又馴順又可愛,蕙娘看了,倒是惦記起葭娘來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痛:新大陸距離迢遠,音信難通,也不是葭娘在海那邊,究竟如何了……

但現在也不是惦念女兒的好時候,面對楊七娘和楊善桐這兩個不簡單的盟友,心不在焉的確是有些不尊重了,蕙娘稍微心猿意馬了一番,也就收斂了思緒,含笑招呼二女入座。

梅林飄香,初雪中可謂是千姿百態極盡姿妍,這林中暖閣四面都用的是玻璃窗,賞雪最是得宜。楊七娘倒背雙手正在賞景,聽到蕙娘回話,方才轉身微笑道,「貴府的梅花開得真好,倒讓我想起江南了,我們家的園子里,也有一處院落,喚作小香雪的,裡頭也是種了梅花。只是限於場所,規模卻沒這樣大了。」

蕙娘也想起來,「我亦是去過你們家在蘇州的園子,換做百芳園的是不是?的確亦算得上是天下有數的園林了,梅花庄和它比起來,也就是佔了個大而已,卻是不如蘇州園林的巧思了。」

「螺絲殼裡做道場,」楊七娘笑道,「其實不過是地方小罷了。若我有沖粹園那麼大的地方,也不會照著百芳園來布置的。」

楊善桐本來正蹲在地上逗貓呢,此時也起身笑道,「你們家那個園子,我們也去過一次的,當時我和含沁南下到蘇州換船,還在裡頭盤桓了兩天呢。大是大,可那時候去,已經沒什麼人氣了,你們家這些年來還不出脫么,難道楊首輔退休以後,要回蘇州養老不成?——倒是那片梅花林我也有印象的,雖比不得這裡的闊大,但也很有趣致。」

「那是寧妃曾住過的地方,」楊七娘亦放柔了神色,「從小,我們姐妹時常在那打鞦韆的……現在也都物是人非啦,昔年隨升鸞下江南的時候,還在園子里小住,那時,鞦韆便已朽壞無法再用了。」

提到寧妃,等若是點了題:按三家謀劃,現在四皇子已經讓道了,五皇子且先不說,三皇子是否也該從奪嫡之爭中退出來了?要知道,從三家訂約到現在,亦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了。

蕙娘和楊善桐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發現了少許訝異,也都有少許放鬆:楊七娘會主動提到此事,足見其還是相當有把握勸寧妃退讓的。起碼,一些不愉快的事,可以不必發生了。

「此處位於梅林正中,四周滿是玻璃,視野一覽無遺,大可以開門見山地說話。」蕙娘現在也懶於打啞謎了,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雖說隨著情況變化,家裡還沒人問起葭娘,但隨著時日推移,風險總是越來越高的。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若是被鸞台會察覺到了不對,終究有些不美……」

楊七娘點了點頭,也露出嚴肅之色。「寧妃那裡,也只差臨門一腳了。我們姐妹多年,我也是深知寧妃的性子,這個太后,恐怕她還真的不太想做。」

三皇子今年也就是十三歲,雖說天性聰穎,但卻顯然並無曠世大才。皇上的身體也是以一個很平穩的速度惡化下去,按權仲白的診斷,若快,也就是三五年間的事了。若立儲,楊家肯定要遭到清理,屆時新皇上台以後,不管是重新啟用外祖父,還是就這麼面對群臣,勢必都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局面。沒有太后的幫助,那是站不穩的。這個太后可不是享清福的那種太后,若是搞不好,國勢大弱都是有可能的。寧妃現在已是後宮頭號人物,頭頂又沒皇后壓著,若參政慾望不強,恐怕還真未必想要再進一步。若能和三皇子去封地做藩王太妃,也是不錯的選擇。

當然,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蕙娘對寧妃的選擇實在是一點信心都沒有。畢竟除非楊七娘和她明言,不然三皇子去世的風險終究較小,而登上太后之位的好處那也是看得見的。楊七娘拖了這樣久沒有答覆,她還以為此事進展得極為不順利呢。

亭內二人都沒有做聲,均是望著楊七娘沉默不語,楊七娘笑嘆了一口氣,倒是自己揭開了謎底。「要怪,也就是怪鸞台會的活幹得太利落了,連寧妃都是將信將疑,以為四皇子真是時運不濟,染病身亡……」

為了洗脫嫌疑,權仲白之前也是刻意出京去了山西一地,為當地處理災情。四皇子的病程全程都沒有一絲疑點,的確就是染病不治身亡。別說寧妃了,就是蕙娘自己,對鸞台會的手段也都是大為驚嘆,她見楊善桐亦是雙目炯炯地望著自己,不免暗自一笑:現在的她們,就像是當年的自己,因不了解,所以對鸞台會的手段也是疑神疑鬼,大為不安。

「說起來,他的確是比較體弱。」蕙娘慢吞吞地道,「是以鸞台會在這次疫情到來時便欲抓住機會出手,正好,四皇子的養娘乳母,定期也有出宮探親的機會,而四皇子因體弱,年年都有換穿百衲衣的……疫情剛起的時候,四皇子便已染病,倒是沒想到病情惡化得比較快,鸞台會連後手都沒用上,四皇子竟就自己去世了。不然,若是傷寒混合了水痘,那病情危險性,勢必又要大增了。」

出水痘,一直都是很險的一件事,不論成人還是兒童,在當時都有很大機會病死。楊善桐沉默了片刻,倒是微微一笑,略帶自嘲,也有些嘲諷地道,「說來,咱們的運氣倒還不錯,這次疫情里染病的以兒童居多,這麼弄真是毫無痕迹了。據我知道的,壓根沒人起了疑心。」

楊七娘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閉上眼捏了捏鼻樑,疲倦地道,「手段固然是隱蔽,但這事並無半點憑證,只怕寧妃很難被空口白話說服。」

「別說沒憑證,就是有憑證,說實話,這證據也不能送到寧妃手上。」蕙娘有點失去耐心了,她傾了傾身子,迎視著楊七娘緩緩道,「謀害一個幼兒,我們心裡誰都不舒服,但比起自家的孩子來說,自然是只能犧牲旁人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話不妨說得更直白,我和寧妃見過幾次,對三皇子亦並無惡感,但誰叫他們生於帝王家?若能留他們一命,我自然樂見其成,可如若不能,我亦不會有絲毫猶豫。說難聽點,保住你的姐姐和外甥,是你楊棋自己的事,沒有證據,你可以生造證據,沒有路你可以把路鋪出來,再這樣拖延下去,只能耽誤了三皇子的性命。京城每年都有天災人禍,要除去三皇子,對鸞台會來說並非什麼難事,能爭取到這大半年的時間,我亦是用過心機,也算是仁至義盡了。七娘子,我言盡於此,你好好想想吧。」

七娘子並不因為她的步步緊逼而動氣,她反而深深地嘆了口氣,閉上眼沉默了許久,方才低聲道,「罷了,我再儘力而為吧。」

蕙娘亦沉默下來,亭內一時無人說話,反而楊善桐表現得最為鎮定,她左右看了看,忽地奇道,「怎麼,難道你們以為籌謀皇位,竟不必流血么?咱們要做的本來就是不光彩的事,倒不如把那點良心也收起來吧。這世上唯有人命最賤,不想被人踩在腳下,只好去踩別人。到了這一步,還不如硬點心腸,倒還能留點姿態了。」

蕙娘沒有說話,楊七娘反淡淡道,「聽你意思,似乎這些年來,心硬了不少。」

「從前我倒也和你一樣的。」楊善桐也沒有裝作沒聽懂楊七娘話里的諷刺,她低聲道,「但後來我才明白,其實這種難受,也就是對自己有個交代一樣,好似你還能做個好人似的。在這世上,我們這樣的人家,哪有一個好人?能在自己家裡做個好人,不去殘害自己的親人,已經夠不容易的了,又何必惺惺作態,好像要把什麼好事兒都給佔全了一樣,權勢、金錢、名聲、良心、家人,都能對得起,這樣的人,世上能活著有一個嗎?」

她平時看著有點沒心沒肺的,隨意說一句話,居然如此深刻清醒,就是蕙娘對她都有些刮目相看了,她正欲開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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