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八十七章 危險

天才剛有點放亮的意思,五更還沒過尾巴,城門前就聚攏了十餘名要趕早進城的人。有的是錯過宿頭的,有的是要趕著進城做買賣的,因此處畢竟有個碼頭,來往生人也多,桂皮和蕙娘並未受到多少注意。兩人憑著路引很順利地就進了城門,蕙娘低垂著頭,並未特意做聲,可兩人進了城門,才走了不一會兒,她便停下腳步,對桂皮道,「就在這等一會兒吧。」

這艘商船既然是焦勛給安排的,自然有同主子聯繫的法子,只要上了路,什麼時候到盤錦那都是有數的,左右錯不過幾天日子。焦勛現在肯定在縣城中等他們了,但桂皮不比蕙娘,對焦勛沒那麼熟悉,怎麼和對方接上頭,他還真有點抓瞎。蕙娘卻是胸有成竹,她站了一會,便對桂皮道,「這邊走。」

緊跟著,便好似識途老馬一般,領著桂皮七拐八拐,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過,桂皮詫異得不行,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好一會才看見一個小廝一樣的男人在街那頭帶路,他倒抽了一口氣,心裡不免暗忖:自己是一直跟在少夫人身邊的,連半步都沒有離開,少夫人怎麼認出那人的他是一點都沒有頭緒。看來,若非兩人間有他無法發覺的暗號,便是少夫人一眼就認出了裝束下的焦公子……

他心底越發是忐忑不安起來。一時間真恨不能和少爺換個位置:少爺夫婦雖然在京城人口中是十全十美的神仙眷侶,但到底關係如何,沒有誰比他、石英這兩個身邊近人更清楚了。撲朔迷離、變幻莫測,一時好一時壞,一時是少爺的紅粉知己,福壽公主居中使壞,一時又是少夫人的故舊重又聯繫上了,若是別的夫妻,只擔心少爺也就罷了,少夫人常年居住在深閨中,被三從四德牢牢地管束著,也不必擔心她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

可偏偏就是他們立雪院的少夫人,能耐忒大、本事忒強,一點也不比少爺弱到哪兒去,從桂皮的眼光來看,她還要比少爺強得多了。這麼一個人,若是真下定決心,不願和少爺一道過了,翻手間就能把少爺置於死地,把整個權家都搞倒了……自個兒跟著這位故舊逍遙快活,這種事,她好像也不是干不出來。現在立雪院那點秘密的力量,可不都掌握在這位故舊手上?少夫人要蹬掉少爺,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

雖作此想,但桂皮當著少夫人的面,可不敢將自己的擔心顯露出一星半點。他心驚膽戰地打量著少夫人的臉色,卻又一無所獲——在重重化妝下,少夫人的表情顯得那樣的死板,就是有什麼心事,也不是他能在一兩眼間看出來的。以少夫人的城府,就是沒有化妝,她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情緒,也絕不會流露出一星半點……

桂皮一時間倒是挺羨慕那些不知底細的同事了,他們只看到了少夫人和藹可親、精明強幹的一面,卻不知少夫人厲害起來能厲害成這個樣子,說得不客氣些,那是深謀遠慮、謹慎精明得幾乎不像是活人了,若非昨夜到底還流露出了一點活氣,桂皮只覺得她在那張美麗的臉下,幾乎沒有一點兒感情,她做的每件事都是經過精心計算,都是這麼恰到好處。桂皮有時都想,少夫人到底是一直到下船前才找到了定國公的破綻呢,還是刻意忍耐到了下船前才借故發難把這點風月之事給掐滅在了萌芽狀態,在此之前,憑著定國公對她的特殊好感,少夫人在行事上也的確撈到了不少方便。

若是這樣來看,那麼那位故舊焦公子,甚至是自家少爺,對少夫人來說,是否也都只是可列入計算的一枚籌碼?少夫人在乎的又是什麼?還有什麼,是她不能拿出來算計的?

桂皮跟在少爺身邊年深日久,如今除了石英以外,他的家人也都和國公府沒多少關係,而是被宜春號照應著生活。他算是徹徹底底地踏上了少爺這艘船了,許多事少爺也並不瞞著他。對府里、會裡的計畫,他心裡隱約是有數的,而立雪院自己私下的舉動,他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他猜不透也看不明白的,就是少夫人的心思了,現在少爺倒是相信她的,覺得少夫人能和自己站在一塊,同府里、會裡鬥爭到底。可若也只是少夫人計畫中的一部分呢?若她只是想要哄著、騙著少爺往她選定的那條路上去走呢?和少夫人比,少爺的心思那可就太簡單直接了,他不是愚笨,只是不善心計……起碼,和少夫人比起來是不善心計的。

每每想到這裡,桂皮就不禁要輕輕地發個抖:德妃娘娘現在誕育了皇子,日後是可以承繼大統的。若說,少夫人有意入主天下,則完全可以把那神秘而可怕的鸞台會覆滅以後,直接摘了他們的桃子。現在她在做的,豈不就是這件事嗎?到那時候,府里是她做主,立雪院私兵是李韌秋做主,少爺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吃粥吃飯,還不得由著少夫人給?少夫人就是要納若干面首,恐怕除了良國公老爺以外,也沒有誰能節製得了他吧?

這些事,說出去都嫌荒謬,但少夫人只要想,卻不是做不到。雖說即使到了那時候,他和石英也未必會受影響,但桂皮自小跟隨權仲白,他對自己這位二少爺,感情還是挺深的,更不必說自小看著歪哥長大,也不願將來歪哥處境尷尬。此時他心裡都不是為了少爺的清譽,更多的還是為了這個家的將來,是使盡了一切心眼子,用眼角眉梢去眺望少夫人和李韌秋的表情、動作,去猜度他們的心思……

縣城並不很大,沒走多久,那小廝便沒入了一條幽靜的小巷子,將兩人帶到了巷尾一間一進的小四合院里。進了院子,那小廝把頭一抬,沖少夫人作了個長揖,果然是李韌秋的聲音。「少夫人受委屈了。」

自己少爺,桂皮是最了解的,他天生就不愛說那些甜言蜜語,多少年了,桂皮從沒聽過他口中有過一句軟和話兒——少爺就算趕不上閣老、尚書,也幾乎和他們一樣忙,他從來都是需要為人容讓、為人照顧的神醫,自然也是養出了一派神醫的脾氣。尤其少夫人也不是個軟和人,按少爺這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兩人間要有什麼貼心的話,只怕是難……

李韌秋呢,一句『少夫人受委屈了』,說得如此體貼動情,一聽就知道,他必定是時刻關注著大秦艦隊的消息,這才知道他們在海上遭受了風雨,也許,已經從別的途徑,得知了寶船在風雨中遭遇的險情。桂皮也算是經過事情的人了,他卻也還是頭一回看到有人能把這樣深厚的感情,濃縮到了這一句話里,清楚無誤地傳遞到聽者的耳朵里,卻又讓人說不出話來。

少夫人摘下帽子,淡淡地說了一句,「也不算辛苦,收穫還是很大的。」

她看來對李韌秋的態度是毫無所覺,桂皮勉強放下了一點擔心,迎上前同李韌秋見過禮,將心事全往心裡藏去,若無其事地問,「我和少夫人在海上久了,不知國內現在局勢如何,李公子可否——」

李韌秋說身份,其實和他桂皮也大致相當,如果拋開往事不講,他是焦家下人出身,雖曾有過一番事業,但現在又回到少夫人手底下做事。桂皮雖是奴籍,可他是權仲白身邊的第一心腹,他們兩人是可以稱兄道弟的。桂皮喚他李公子,多少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可沒想到李韌秋還沒答話,少夫人先開了腔。「好了,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一晚上沒吃飯,餓得很。出門在外也沒那麼講究,你們坐下一起同吃吧。韌秋你在東北也有段日子了吧?我現在對京里的事不感興趣,倒是很想知道東北最近有什麼動靜。」

一邊說,一邊就在李韌秋的帶領下,直進了堂屋。李韌秋倒是沒忘了桂皮,他沖他溫和一笑,又對少夫人道,「桂皮兄弟有句話說對了,您在海上久了,著實受了許多委屈,瞧著人都清瘦了不少。橫豎如今也沒急事,不如先沐浴用餐,小憩片刻……」

出門在外,肯定不能和在家那麼講究。桂皮也不是挑剔的人,從前跟著權仲白走了多少地方,都不當回事,只是這一次,他的確是有點心力交瘁了。被少夫人這一說,也覺得周身酸痛、飢腸轆轆,便默不作聲地順從了李韌秋的安排。坐在下首陪少夫人用過了早飯,李韌秋已為他們都安排了屋子,凈房內也備了熱水,水中竟還飄了有幾朵花瓣,並且沒備大盆,而是以小盆澆水洗漱,使用的潔具也都是一塵不染,方方面面,都考慮得很是周到。

桂皮這一路走來,也明白少夫人微有潔癖,如用大木盆,誰知道乾淨不幹凈?她肯定不喜,在船上定國公用大盆送了水來,她都要舀出來使用,僅僅是這一個用心之處,就顯出李韌秋對少夫人的了解。

待到洗漱過來,躺到床上時,他更覺得李韌秋非常細微體貼:他進過二少爺的書房,權仲白的被褥等物,自然都是內院打點。少夫人雖然平時居家極為講究,但卻喜歡睡棉布床單,再配上湖絲的被子。這一套被褥,棉應是松江的飛花布,絲是湖州的七里絲,這兩樣布料所費都特別昂貴,盤錦這樣的小地方未必有賣。李韌秋肯定是從別的地方買過來的,當然,要說貴价,少夫人拿銀子鋪床睡都可以,這份心思,難得不在錢上,只在他的心意。

桂皮才剛因為美食和熱水鬆弛下來的心弦,又悄悄地綳得緊了:很明顯,他只是沾少夫人的光,李韌秋招待他都是這個規格了,招待少夫人還不得更加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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