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八十二章 自縛

雖說孫侯船隊是三月初開拔,但蕙娘已決定先到山東探視文娘,因此二月中旬便出了門。這一次出去,她只貼身帶了桂皮和綠松服侍,自己打點的也多是男裝隨身,一概華貴首飾都未攜帶。只除了和焦家通了氣兒,對外只說是身子不好,去莊子里休養,這亦是因為當時富貴女眷外出,頗有些驚世駭俗,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計。

江南民亂,進了二月大致上已經平息,就連朝中風雲,隨著皇上有意含糊,王尚書所帶領的舊黨,攻勢也漸漸地放緩了。不過,朝堂中的較量和陰謀,是永遠都不會止歇的,也許眼下的平靜,醞釀的不過是又一波動亂。但不論如何,焦家已經全面退出了政爭,權家又處於一個超然的位置,隨著盛源號和王家關係趨於冷淡,宜春號的地位自然更加穩若泰山。蕙娘放出了自己即將親自前往日本的消息以後,盛源號的態度也有些軟化,若非日本的閉關鎖國政策,比曾經的大秦,如今的朝鮮都要更嚴厲,如非持有大秦國書,否則很難在日本港停泊,盛源號幾乎要立刻派人前往日本考察環境了——的確,要說到票號的市場,日本的表物、白銀、漆器,在國內都頗有賣氣,只是如今不能通商而已,如果蕙娘能夠鑿出一條哪怕是走私的通道來,盛源號在日本的獲利,都能比得上在朝鮮的利潤。

不過,盛源號到底也是背靠晉商的大票號,對宜春號的壓力,他們還保持了足夠的矜持,只說且等蕙娘從日本回來以後再商議,而蕙娘也不怕他們拖慢腳步,事實上,她是巴不得盛源號再猶豫一點——他們也的確有足夠的理由,在朝鮮拖延下去。朝鮮境內,別說票號了,連可以開具銀票的錢莊都很少,大商人們只能用現銀交易,這就給山匪強盜,提供了許多機會。盛源號幾乎是才一進朝鮮就開始盈利了,到現在,除了朝鮮王庭還保持沉默以外,許多高官,都和他們有了或者正式,或者非正式的來往……這對鳳樓谷也是強大的壓力,如今權家私兵,已經從鳳樓谷轉移出去,開始一批批地上船往海外游曳等待,只等著人員聚齊,便可一道往海外開航,預計是先在朝鮮海劫掠一番,若是盛源號那邊情況不見好轉,便從那霸繞道去往新大陸,星圖都已經給準備好了,甚至連領航員都找了幾個,也算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當然,像孫國公領著的船隊出海時,他們肯定不會與其正面衝突,到時候茫茫大海無處相遇,也很有可能真被權家兵逃過這一劫。反正,就算出海的時間這麼接近,雙方几乎要在同一水域盤桓半個月到一個月,鳳樓谷也絲毫沒有多餘的憂慮,就是權世贇都不以為意,還叮囑蕙娘,如在海上見到權家兵馬,不要露出馬腳云云。

實際上,蕙娘對於權家兵的旗幟、船隻和旗號,都是一無所知,就算想知道細節也無從去問,她這一次出海,還真就只是想看看海外風光,順帶著去檢閱一番自己的力量。良國公、權夫人等,也都覺得此番出航,可以開闊眼界,要比成年累月地關在家裡要好得多了。

相公不靠譜,也有個好處,那就是舅姑都是真心栽培,權夫人甚至還讓她回程若有空閑,可以去江南探視一下權叔墨,畢竟他和何蓮娘在江南也有幾年了,期間雖然時常打發人回來送信,權夫人也常令人過去探視,但對她來說,肯定還是蕙娘的眼睛更為可靠,更可以看出小家庭里掩藏的種種問題。

蕙娘雖然在京畿一帶遊歷過,但除了那一次心事重重的東北之行,還真沒正兒八經地遠行過幾次,她也算是明白了權仲白對於遠遊的愛好:雖說旅途諸多不便,肯定難以避免,但能夠走出這熟悉了二十多年的天地,即使是她,也不免有幾分興奮和激動。

不過,比起她的期待,立雪院內的其他幾位主人,情緒就都要低落得多,權仲白還好,主要是鬱悶自己被關在京里,蕙娘一走,還有許多瑣事免不得要他來打理。乖哥也還好,他不過是不舍母親要離開幾個月,不過,因為這情況之前也時常發生,所以掉了幾次眼淚,也就接受了這個安排。最鬧騰的卻是歪哥,知道母親要出海見識,而他居然不能跟去,這小子可是翻天覆地鬧了好幾場,一直到蕙娘出門都不怎麼願意搭理母親,若非權仲白多次帶他出門玩樂,這孩子的脾氣,怕還沒那麼容易消解呢。

不論如何,二月中旬,天氣乍暖還寒時,蕙娘到底還是從天津上船,往山東過去。——王辰年前九月,剛換了個位置,如今正在萊州府做通判,幾年間上了一品,這條路也算是走得安穩。她坐的是宜春號為她安排的船,一路上自然是安安穩穩、舒舒服服,順流而下不過四五天,便棄舟登岸,文娘早遣人在碼頭守候,聽聞她到了,立時就有車來接。蕙娘一路掀開帘子,看著和京城頗有幾分不同的街景,不免笑和綠松指點一番,因道,「畢竟山東要樸素些,路上所見女子,泰半都穿著棉布衣裳。」

京城姑娘,當然也不至於成天綾羅綢緞地在街上走,不過有八大胡同的那些北里名花在,熱鬧地方是不缺美色的,還有些稍微輕薄些的平民婦人,得閑無事,也願插了一頭的花,梳了時新的首飾招搖過市。反觀萊州府,白日里在街上行走的女眷,多半都是勞苦輩,頭頂最多一根銀簪,穿戴衣物也毫不跟身,似乎並無京城婦人,即使棉布衣裳都要隨著時興每年新改新作的勁頭。再有街上隨處可聞的山東土話,路邊圍著桌子吃朝天鍋的食客,一邊走一邊咬大蔥的老農……別說蕙娘,連綠松都看得目不暇接,聽蕙娘此言,亦點頭笑道,「肯定是沒有京城那麼熱鬧,不過也還算富饒吧,您瞧,路邊連小攤販,碗里都放的有魚蝦,靠海吃海,倒是比京城貧民要吃得還好些。」

說著,前方已經拐進了一條巷子里,沒有多久,便有人來扶蕙娘下車,口中猶道,「家裡狹小,車馬進不來,委屈姑奶奶了。」

蕙娘此時仍做女裝打扮,見是雲母親自來接,不免也有些歲月之感,握著她的手笑道,「上迴文娘回來,你沒跟著,我聽她說,你是有身孕了……」

兩人一邊說家常一邊進了二門,才過垂花門,文娘便掀開帘子,從堂屋直奔了出來,喜道,「姐,你來得好快呀,信才送到,你就來了!」

她出嫁已有五年,可此時舉動,依然帶有少女時的天真浪漫,蕙娘打從心底想笑,卻又故意板著臉道,「怎麼說話呢?你這樣說,倒是不喜歡我來了?」

文娘笑道,「哪能呢?你就逗我吧你,來來來,快裡頭坐,路上餓了吧?萊州小地方,沒什麼好吃的,就給你預備了幾道海鮮……」

通判是到州衙門上差,一般不給提供屋舍。王辰和文娘當然沒有金錢上的顧慮,這一套三進兩重的小院子雖然不奢華,但布置得卻很舒適。文娘在中間正院起居,東邊一個偏院給王辰做書房用,後進給下人住,西邊偏院正好做了蕙娘的客房。蕙娘還問王尚書太太去向,文娘笑道,「不巧得很,今日知府太太邀我們過去賞花,我在家等你,太太就獨自過去了。怕是要到晚上才能回來。」

蕙娘稍事梳洗,便和妹妹坐下來對著吃了飯,菜色亦不過分複雜,多以清蒸海鮮為主,取個新鮮原味,蕙娘吃著,倒覺得要比自己在京里品嘗的海味更為鮮美,雖說易牙妙手,但烹飪之道,三分工七分材,不比在船上打發肚子,這頓便飯,蕙娘倒是吃得挺香,竟還罕見地添了一次飯。

文娘倒是很早就放下筷子,撐著下巴笑嘻嘻地望著蕙娘,頗有幾分得意地道,「我呢就想著,海船上吃的東西有什麼好的,多半都是腌物,你才下船,一定就想吃些清淡可口的物事。正好婆婆是閩人,也愛吃海鮮。我就同文書家那位說好了,這一陣每天都擔一簍海物,什麼新鮮來什麼,這樣你什麼時候來都能吃上些能入口的飯菜。」

因又道,「正好前一陣天晴,被褥鋪蓋我都令人重新漿洗晾曬過了,床也燙過擦過,都是再潔凈不過的,聽說你下了船,這才讓人去鋪上的。一會你要累了,洗漱一番便能直接躺上去,睡個午覺起來,明日我帶你去城外走走。知府太太那些人,你願見就見,不願見,就不必和她們打招呼了。」

蕙娘笑道,「到底是做了主母的人了,從前你口裡,何曾聽說過這些事?」

文娘便嘻嘻笑道,「姐,我安排得可還妥當嗎?」

蕙娘望了她一眼,才要說話,文娘又趕著道,「那文書也算是王辰的嫡系了,做事很老道的。平時在衙門裡,很仰仗王辰的提拔。我們麻煩他辦事,也是加倍給賞錢的。因他是本地人,和那些漁民打交道,要比管家來得更好,是以才轉託了他。」

蕙娘方點頭道,「會懂得考慮這些,便算不錯了。」

因又道,「王辰呢,在衙門裡?」

「他是一心撲在公事上,」文娘笑了笑,「平時經常半夜才回來的,我剛派人給他送了信,今晚應當能回來吃晚飯。」

見蕙娘微微皺眉,便又為丈夫說話,「現在公公正是往上走的關鍵時刻,他也不能給人揪住小辮子,所以上峰交辦的事情,都想辦得十二分好……」

蕙娘望了文娘一眼,並沒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只笑道,「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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