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八十章 理想

當年隨著孫國公船隊過來的這些洋人工匠乃至學者,一眨眼也在大秦呆了有四年時間了。歐洲那邊,迄今仍是戰火連綿,英國、法國彼此征戰不休,也不知何時才能停戰。有些學者心念祖國,回去報效了。但更多的學問家還是選擇留在安寧富足的大秦。經過一到兩年的學習和接觸以後,四方館的通譯們已經掌握了他們使用的各種語言,就蕙娘所知,最近還有通譯連拉丁語都學了,大秦的風流名士們,如今也以學習掌握一兩門外語為新風潮,其中以楊善榆的進步最大,別的京城名士,是對歐語詩歌、著作有興趣,他和他的老師們,卻是以格物致知為樂。權仲白說過好幾次,楊善榆現在是蠟燭兩頭燒,又要持續鑽研火銃、火藥等等,又要把心思放在泰西的格物學上,越發是忙得成年累月不出他的小屋子了。本來得了閑還出去走走,現在壓根就沒這份心思。

學者們有國家發給錢糧,並且大致而言也算是受人尊敬,雖然無法融入高官貴族的圈子,但在當地住民中也還算體面,其中有些已經在京城娶妻生子,東城也起了一座小小的景教教堂。至於工匠們,都覺得大秦的日子比別地好過多了,他們住在京畿,生活安樂、物價低廉不說,連收入都比在國內來得高。因此當時都是避禍來的,現在卻再不想回去,就是蕙娘漸漸在放人出去,他們也都不願回國,而是自發地在蕙娘安置的莊子附近聚居,並願意用工錢賒買土地,蕙娘橫豎也不在乎這麼一點地,又願邀買人心,便遂了他們的意。久而久之,便在大興這裡,漸漸地形成了一個小村,因所住都是高鼻深目的夷人,因此京城住民都呼為夷人村。

這種稀奇的地方,當然在底層住民中被當作了故事來傳說,夷人村被傳得和水簾洞一樣稀奇古怪。歪哥一聽說自己來的是夷人村,便樂得蹦跳不停,連蕙娘也有點吃驚:這幾年來,她沒閑心擴張自己的生意,本來下的一著閑棋而已,也沒多在意。錢糧還是照發,有時候研究需要銀子,只要不太耗費,蕙娘都答應他們。這個地方一年也就是花費兩三萬兩,對蕙娘來說,並不算太多。工匠們每年為她在鐘錶上掙的錢,也差不多有這個數兒了。可以說夷人村幾乎是處於放任自流的狀態中,不過,即使如此,當蕙娘看到那頗為壯觀,好似一根擎天巨柱的高爐時,依然有點頭昏腦脹的。她穩了穩才問來接待的管事,「這爐子是怎麼回事?豎爐煉鐵沒有這麼高的爐子吧?」

「從前用煤的時候,是走不了這麼高。」那管事笑道,「他們弄了焦炭來燒,據說可做得比這個更大些。用這個煉生鐵,又便宜又好,如今京城左近的礦都拉過來燒,光是這一項,一年就把一個村子的嚼穀都賺出來了。」

蕙娘又有點暈了,她不免看了綠松幾眼,卻又明白也不能責怪丫頭們沒留心這個——這幾年,她自己心力沒在管家上,身邊的丫頭個個都忙得團團轉,宜春號、陪嫁鋪子、國公府、閣老府,多少都要靠她們來管。夷人村這種無足輕重的小莊子,有什麼事她們也未必會留意,就是知道了,恐怕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根本沒想著往上報。

事實上,這也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夷人村雖然拿她的錢糧,但一直沒有給她賺太多錢,這些人為了體現自身的價值不被甩掉,自然用心開源,用焦炭煉鐵來賺點錢,亦是無傷大雅,只是這爐子過分雄偉,粗看嚇人一跳而已。她自己沒留意,但別人不可能沒注意到,只看燕雲衛一直沒有和她打招呼,就可知道這事兒,朝廷也根本沒當一回事。

「若是在城裡,造了這麼高的爐子,沒準就要惹來麻煩了。」她隨口和歪哥感慨了一句,「天子腳下,很多事都要小心,一不留神,可能就犯了忌諱,這就落下話柄了。」

她亦是頭回來夷人村,因村內不適合過車,也知道歪哥好奇,便扯著兒子,在從人們前呼後擁之下,與夷人村內隨意走了幾步,見四周屋宇與一般常見的青瓦屋截然不同,村頭還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她也同兒子一樣,都大感新奇。又見許多好奇過來招呼的夷人女子,雖然天冷,可穿著衣物竟還露出胸脯,不免笑道,「哎喲,這可有點傷風敗俗呢。」

來接待她的鐘管事,和這群人相處也有數年了,也無奈笑道,「她們外出時,還都穿得正經,這幾年夷人村慢慢成形,這村子,又算是在咱們家的莊子裡頭,平時沒事也無人過來,漸漸地就放開了。這還是天冷,若是天熱,少夫人過來時,還更覺得不堪入目呢。我說了幾次,都不大管用。」

「都是女人,我可不覺得不堪入目,就是鍾管事你要留心些,咱們手下的少年郎,別派過來了,若鬧出什麼不堪的事,也是不好。」蕙娘叮囑了他幾句,因道,「克山呢?在場地里準備?」

鍾管事前幾年剛把自己外甥女嫁給克山,自然為他大說好話,「聽說少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一大早就起來去場地那頭查看了,您也知道,這機器是由水力帶動,咱們得往那頭過去,那裡才是水房呢。」

蕙娘從懷裡掏出表來,看了看時間,見距離和楊七娘約定的時間還有小半個時辰,便笑道,「我就不過去了,帶著歪哥在這附近走走吧。一會,許少夫人來了,我同她一起過去。」

鍾管事自然唯唯而已,蕙娘又帶著兒子走了幾步,也有些累了,見教堂就在前頭,便拖著歪哥進去參看一番。又指著教堂中央的粗陋雕像,同歪哥說些她看來的景教故事。

歪哥從來沒有見識過如此奇特的景象,打從一進夷人村,他就被深深地迷住了,那些在寒冬中也穿著低胸上衣的婦人,一頭金髮、白得離奇,眼珠子發藍發綠的大小兒童,都令他只顧著左顧右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時聽見母親說著這些異域的故事,他的好奇心立刻爆發了出來,「娘,您也會說他們說的話嗎?」

「以前學過一點兒。」蕙娘說,「我只會看,但說不好。從前,大秦沒有多少人會說這些詰屈聱牙的語言,也就是國公出海以後,那些大海商家裡才開始學,不過,現在沿海也頗有些商人、漁民會說葡萄牙語、西班牙語。畢竟菲律賓現在已經是他們的地盤了,我們的海軍,和他們還打過幾次。」

在歪哥心裡,他母親一直都是無所不能的,現在竟不能說這種奇特的語言,他有點泄氣,立刻又問,「那鍾大伯您會說嗎?」

這麼有禮貌,鍾管事笑得合不攏嘴,他彎下腰和氣地道,「自然會說了。」

因便說了一句古怪含糊的說話,問歪哥,「哥兒猜,這是什麼意思?」

歪哥自然毫不明白,鍾管事便告訴他道,「是晚上好的意思,這話用法語說是這樣,用英語說便不是了。」

他能在蕙娘手下當上管事,當然也有過人的能耐,此時隨口和歪哥說了四五門語言,都十分流利。歪哥真正被激起興趣,圍著鍾管事不斷發問,又問他哪門語言說得最好。蕙娘笑道,「還用問?肯定是英語。」

歪哥眨巴著眼睛,有點不明白了,鍾管事笑著說,「哥兒,您待會要見的克山管事,就是英國來的么。」

蕙娘見歪哥頗有興緻,便讓人帶他出去玩耍,自己在教堂內閑坐了一番,只覺此處建築雖然粗陋低矮,但氣氛靜謐,和她去過的諸多佛寺比,倒是少了幾分煙火氣,別有一番幽靜。

鍾管事等人,見她漸漸出神,也都不敢相擾,慢慢地都退到了遠處,由得蕙娘陷入自己的思緒中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輕輕,有人走到她身側,輕聲道,「沒想到少夫人轄下,還有這麼一片異域風情濃厚的樂土。善衡今日倒是大開了眼界。」

蕙娘猛地驚醒過來,忙起身笑道,「我只顧著自己出神,實在失禮,請世子夫人勿怪。」

「大家熟人,何必這麼客氣。」楊七娘並沒看向蕙娘,而是立在當地,游目四顧,心不在焉地說,「少夫人叫我七娘便是……」

「七娘子看來亦頗喜歡新鮮事物。」蕙娘也不客氣,她給楊七娘讓了個座位。

楊七娘便挨著她坐了下來,她雙手握拳,擱在前頭長椅背上,忽地垂下頭去,喃喃了幾句,方才抬頭微笑道,「這對我來說,也不算是新鮮事物了,天主教在廣州是有教堂的。當然,你村子裡好似以英國人為多,這是新教教堂,布置上又有不同之處了。」

要說她自己是女流中比較特別的那種,蕙娘不能否認,但她覺得,自己鋒芒畢露,風頭出得太多,卻不如眼前這位楊七娘,乾的好像也都是離經叛道的事,面上卻裝得比一般淑女還要更賢良淑德。提到她的人,沒有不誇她賢惠的,可就是這個賢惠的世子夫人,把許世子管得規規矩矩,後院多年沒有納新不說,在廣州做下了偌大的事業,如今手中更是一手握了瓦特這樣的人物,掌控了全國紡織業的發展速度,甚至於蕙娘還有聽說,她和楊善榆合作在發展什麼蒸汽輪船……這些事,是一個女人該做的嗎?可人家楊善衡不但做了,還做得這麼輕描淡寫,就是現在,蒸汽機鬧騰出了多大的動靜?可滿朝響聲中,就沒有人提到過瓦特,提到過她!

光是這份韜晦功夫,蕙娘就覺得她要虛心學習,事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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