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七十九章 風波

年年春月,各家權貴都忙得不可開交。大年初一是自家人祭祖慶祝,從大年初二開始,親朋好友們就要輪流上門拜年了。除了像焦家這樣,身有兩重重孝的人家,不能出門拜年,也不接待拜年的客人以外,一般初二走近親,初三姑奶奶回娘家,好友、門生等上門拜訪,初四、初五開始吃春酒宴賓客,過了初五人日,也有人借著春月辦喜事的,因是大節下,各家女眷都能可了勁兒打扮,就連一般沒出嫁的姑娘,這時都可以梳著稍微複雜一些的髮型,戴上稍微更名貴一些的首飾,和手帕交爭奇鬥豔。宮中妃嬪們,往往也在春月里往外賞賜東西,這就又成了一番熱鬧。

今年的熱鬧,卻要比往年都微妙了幾分。那些在江南有關係、有人脈,甚至本身老家就在江南的官員們,或是激動、或是憂慮、或是興奮——甚至還有一聽大喜的,他們已遺忘了春月的慣例,還沒過初三呢,便聚在一起,暗自交換起了江南的消息。

當然,鸞台會也沒有閑著,權世仁雖然人在廣州,但蘇杭魚米之地,又是如今楊首輔的發家地,同和堂在當地不可能沒有分號。同和堂所在的地方,鸞台會還會遠嗎?出了這樣大事,他們自然也要往上送消息,再綜合鸞台會於京城各武將勛貴人家的卧底發回來的消息,還有燕雲衛里那若有若無的殘存力量送回的信息,雖說蕙娘因為身上帶孝的關係,並沒有參與應酬,而良國公府對此事的態度也頗為漠然,但她跟在良國公同雲管事身邊,反而對整件事的規模和損害,有了比別人更為具體的了解。

蘇杭一帶,這回是真的鬧出大事了。

若要追根溯源,則此次動亂,從半年前就已經有了一點苗頭。這些織工都是江南本地出身,因為種種原因,或是不能、或是不願從地里刨食,因此才來從事紡織行業。現在大秦對外開埠,松江衣被天下,蘇杭絲綢有多少都賣得掉。前些年在織廠做工,比務農賺得多了,可隨著新式織機的推廣,織廠大受影響,第一批被淘汰的,就是新開辦織廠中的不熟練工人。而這些人因沒了家業,往往淪為流民,流民多了,社會便不安定,正好朝廷要開發西北,於是這些流民們,便成為了強制遷徙的對象,到了西北,朝廷有地給他們種,只收些利息銀子,對於老實本分的人來說,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但這些織工做慣了細活,哪裡還吃得消回去種地?再說西北苦寒,江南富庶。孰優孰劣豈非一目了然?他們不能公然反抗朝廷的政策,只好千方百計地迴避著鎖拿他們的衙役。如此一來,便漸漸有了組織,能夠守望相助,一道『跑壯丁』。

人多了,就有了造反的勇氣,這些織工最恨的還不是朝廷,而是織廠僱主,這些見錢眼開的商人,曾經鼓動他們放棄自己的職業和田地,投身進來做工,又在新型機器被發明了以後,立刻將他們趕出工廠,有些連工錢都沒結算清楚。他們本已經一無所有,當得知朝廷在開春之後又要清掃、梳理江南,把流民強制遷徙到西北以後,便懷著『吾與汝偕亡』的心理,目標明確地直奔從前的僱主而去。這一次,這些小織廠的主人,十有八九是肝腦塗地,陪著他們買下的新式機器一道葬身火海。他們的家人,有痛失一切,家財焚盡的,有受池魚之殃,或是喪命或是傷殘,或是被侮辱後自盡的,也有僥倖保得平安,只是散盡了家產打發工人們的。對於富庶的江南來說,這已經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動亂了。

但這還不算完,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些僱主的鄰居們,有不少被火災波及,有些村鎮,防火做得不好的,甚至全村都被燒沒了。這麼大的動靜,這麼多的難民,府衙不能不管,總督為之震動,親自督兵平叛不說,還從廣東借調兩支隊伍北上,鎮壓鬧事刁民。這麼一來,本已被漸漸撫平的民憤更加沸騰,做下如此潑天大案,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不能活命了,既然如此,那便鬧個痛快。

就蕙娘所知,白蓮教、無生教在檯面下也沒少添亂,這麼多方推動之下,臘月十七日,蘇州城的總督府都被圍住了,數百亂民衝擊府門,若非府中戒備森嚴,總督府幾乎都要被攻破。所幸數日後廣州增兵到了,結合江南一帶原本留守的少許駐兵,總算是漸漸穩定住了局勢。現在蘇州基本是平靜下來了,可這股子亂民還沒控制住,他們是最熟悉當地地理的,一個轉身,又化為了最老實不過的住民,衙門急切間也不能將他們全辨認出來。因此,整件事還不能算是完全平息。

江南是什麼地方,總督府都被圍困了,京里不收到消息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件事,要捂肯定是捂不住的,一定得往上報。而往上報時怎麼說,那可就有講究了。因現在衙門封印,正常的奏摺是不被傳遞的,只有緊要軍情摺子能不受此限,但這事又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軍情,所以江南總督府還保持了沉默,可已有些舊黨官員按捺不住,運用自己的種種渠道,開始試圖往上頭反映了。

就權仲白傳遞迴來的消息,過了初五人日,大年勉強也算是過去了,燕雲衛肯定得立即向皇帝上報此事。但不論如何,到了初九、初十,宮中都還是寂然無聲,沒有一點反應。不過,內閣諸閣老府中,早已經是通宵達旦地亮起了燈火,各閣老身邊的幕僚們,已經開始為東主分析得失了。

就是蕙娘,也不能不關心朝廷中的政治變化,雖說鸞台會的用心更多的還在宮廷,但亦不樂見朝中一家獨大,缺少政爭。平時的小打小鬧,他們保持關心也就夠了,但此事非同小可,鬧得不好,楊閣老引咎辭職都有可能。畢竟,促成此事的幾個因素——紡織機是他女兒一手推廣的,遷徙流民是他一力堅持的,就連不能及時平復民憤釀成大禍的江南總督都是他的同黨,舊黨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對他大加攻訐?但此事,就算是鸞台會也只能保持關心,畢竟首輔去留,唯有聖心默運,在這件事上,誰說話都不好使,只要皇帝還看好楊閣老,楊閣老就不會有事,而反之,若皇上有意限制楊閣老,那麼就算新黨勢力再強,也都難以留下他們的首輔了。

「公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娘家人詢問權瑞雲時,她只給了這麼簡單一句答覆。權夫人因此心情大壞,幾天都沒睡好,蕙娘去看她時,她忍不住嘆道,「究竟是我命不強,太克子女,四個兒女,難道竟沒一個能在我的身邊?」

如果楊閣老下台,那麼一家人或者是回江南,或者是去西北,肯定不會留在京城,這樣一來,權夫人身邊竟真是沒個親生子女了。蕙娘安慰她,「事態未必會這麼發展吧,無論如何,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但楊閣老看來對自己的前程是不太樂觀,他不但沒有準備借口反擊舊黨的指責,反而在這當口,安排起了自己孫兒、孫女們的親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楊閣老這是要給自己的未來鋪路,也要給新黨挑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了。

就算江南出了這麼大的事,但地丁合一,對朝廷的財政終究是極大的改善,新政看來並不會人亡政息——再說,就是短暫地走了彎路也不要緊,宮中不是還有個三皇子呢嗎……

還沒過正月二十,衙門沒有開印,中朝也沒有半點兒動靜,皇上的身子骨又不好,誰也不知道他在深宮中是否收到了消息,誰都不會在這段時間裡輕舉妄動。京城籠罩在了一重怪異而緊張的氣氛之中,好像一場雷雨已經懸於屋檐,卻遲遲都等不到那道劃破天際的閃電。

蕙娘深知,此時京城水面之下各色人馬都會出動,她也在掂量著是否要伺機和許家接觸,刺探一番許家的姿態與楊七娘的決心,但還沒等到這個機會呢,喬大爺就親自趕到京里——上一回,就連朝鮮紛爭,都沒能請動他的大駕。

「這一回我來,不是為宜春號來的。」喬大爺人到京城,肯定得和蕙娘、桂家打個招呼,蕙娘亦自然要邀他來吃飯喝茶。因她身份特殊,和外界有充足的理由頻繁來往,因此在國公府內,她接見外男時,權仲白已經可以不必陪在旁邊。喬大爺說起話來,也就比較放心。才坐下來喝了一口茶,他就迫不及待地反手抹了抹嘴角,向蕙娘說道出了自己的真正來意。「是受諸同仁之託,為晉商聯合會來求侄女兒指點一番,並請你幫著引介一下閣老大人……」

以宜春號的能耐,想要聯繫楊閣老,那真是不費吹灰之力,曾經宜春號還想倒向楊閣老那邊呢。喬大爺與其說是來請蕙娘幫忙引介的,倒不如說是來和她打個招呼,免得她胡思亂想的。「實話和您說了,不僅是晉商,連徽商、蘇商、浙商,只要是掛了個商字型大小,能有點錢的,這個年都沒過好。就是盛源號,現在都在太原呢,要不是怕動靜太大,只怕是都要進京了……您也知道,咱們開票號的得廣結善緣,別不開這個面子!這不,到底還是進京來走您的路子,想和閣老大人見一面了。」

蕙娘蹙眉道,「要見世伯並不難,只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見他有什麼用意呢?」

喬大爺毫不考慮地道,「咱們做生意的,最怕朝令夕改,朝廷里和走馬燈一樣地換人,楊閣老既然坐了首輔的位置,就別往下退了,安穩一些年再說吧——」

他瞅了蕙娘一眼,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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