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七十七章 過去

如果將來歪哥襲爵,作為國公府明媒正娶的太夫人,蕙娘要改嫁,遇到的阻力肯定比三姨娘大得多了。第一個朝廷命婦就是不可能改嫁的,第二個,名門正妻,就是死都要死在夫家,如非家門覆滅之類的大事,連和離都不能,更遑論改嫁。但話又說回來,焦勛作為改嫁人選來說,起碼也比麻六要靠譜點,至少是知根知底。權仲白的這個比喻,其實打得有點蹩腳。蕙娘瞅了他一會,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藉機試探她對焦勛的想法。若是一般男子,話裡有話旁敲側擊,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權仲白的性子,實在超凡脫俗得很,他又很肯定她對焦勛已沒有那方面的意思,這話,也許倒只是他興之所至,隨口比喻而已。

心中無數想法,一掠而過,蕙娘又考慮了片刻,方道,「要是我和我姨娘一樣,三十歲上下就成寡婦了,沒準還真會再嫁。雖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但祖父都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還長著呢,孑然一身,畢竟是孤苦了一點。」

見權仲白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她又說,「當然,我卻不會找麻六這種人。起碼也尋一個不會為歪哥、乖哥帶來麻煩的人吧。」

她沒說到底會不會改嫁給焦勛,權仲白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點了點頭,就事論事道,「我也覺得,富貴人家為了面子,多要女眷守節的風氣大不可取。年紀輕輕還沒過門都要守,沒名沒分也要守,其實哪來這麼多講究。兩個姨娘改嫁,我是贊同的,只是特立獨行,也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多半還著落在子女身上。就看是她願意為了你委屈自己,還是你願意為了她承擔代價了。」

這話說得,蕙娘不禁有點委屈:大戶人家,生育過子女的姨娘,一般都不會再嫁。要不是因為獨守空閨過於凄苦,她犯得著提議生母改嫁嗎?平白無故多一個叔伯輩,她能落得著什麼好處?怎麼被權仲白這一說,她要是不支持三姨娘和麻六,倒像是她沒人情,不夠體貼生母……

她頓時就把焦勛這個話題給放過了,多少有些賭氣地道,「這樣說,倒是我不孝!我姨娘沒想著改嫁呢,我這裡力勸她動了心,又反過來挑剔她找的人,我可真是著急給自己找事呢我。」

權仲白瞅了她一眼,淡笑道,「你也別裝了,你姨娘要沒動這心,是萬不會和你說的。」

其實作為女婿來說,他的態度已算是十分支持、配合了,蕙娘這樣說,他也沒動氣,只盯著問了一句,「那要是歪哥不同意你改嫁,你又待如何做?」

蕙娘張口要說話,卻是欲語無言,過了一會,才低低地嘆了口氣,道,「他也能明白我的苦處的吧……畢竟也是我一手拉扯著長大的。」

歪哥是她拉扯長大的,難道三姨娘就沒拉扯過她?只是人總是有點自私,為子女時,想的就是子女的難處,到得做父母了,便覺得父母也有不容易的地方。她現在嫌麻六不好,他日歪哥若嫌她挑的人不好,蕙娘也許就想:你娘什麼年紀了,還不明白其中道理?總是自有分寸,將來不會讓你為難的。

蕙娘乃是靈醒之人,犯不著權仲白點破,已微微露出了一點赧色。

權仲白倒拍了拍她的肩膀,因道,「人眼向下,很少往上看的。你能想到你姨娘守寡的孤苦,勸她改嫁,亦算是十分不易。有時對自己未必要太苛責。這事,你和她言明厲害,讓她自己看著辦吧。就是真和麻六成了,大不了咱們多費些手腳,安置著他們家也就是了。你的能耐,我很有信心,這事,你未必是辦不到,只是過不了心裡這道坎。」

蕙娘嘆了口氣,伏在炕桌上,過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有點想不開。」

「就算心裡明白,話也說出口了。可想到姨娘真要嫁出焦家,我心裡還是不得勁得很。在我心裡,她像是永遠都該住在南岩軒里,永遠都那樣笑盈盈的,永遠都……都只是我一個人的娘。」蕙娘的聲音,被捂在了手肘里,顯得有些沉悶,「說到底,她在南岩軒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只為我一個人活著。我……我雖然也覺得她孤苦寂寞,但如今她真想走出去,真想重新擁有一個夫君,也許還有些子女的時候,我又、我又……」

權仲白望著妻子的眼神,罕見地軟了下來,他的眼神本來亮得像星,涼得像冰,此時卻好似柔和的春|水,彷彿想用一個眼神接觸,便將她擁進自己的懷抱之中。可他的聲音,卻還是帶了幾分刻意的冷淡,「不錯,如今她雖然寂寞守寡,但終究還在你的生活中,為你所擁有。一旦她出嫁以後,不論嫁入的是哪戶人家,都算是徹底從咱們這個圈子裡走出去了。各有各忙,你們之間,將會漸行漸遠,即使彼此惦念,怕也是再回不到如今這般親密無間。」

蕙娘的肩頭顫了一顫,她許久都沒有說話,權仲白柔和地望著她,卻也並不打斷她的思考。

「姨娘也算命苦……」過了許久,蕙娘才抬起頭來,勉力對權仲白一笑,她的眼圈兒明顯有點泛紅,聲音里,也多添了幾分哽咽。「從小沒了親人,我又沒能養在她跟前幾年,說起來,三十多年,大半時間都是獨自一個。日後,我也未必能奉養她終老。唉,她就這一個女兒了,我不體貼她,還有誰體貼她呢……」

聽口風,竟是真要成全三姨娘,由得她隨意挑選再嫁對象了。權仲白張開手臂,靜靜地望著蕙娘——可他這個倔強的、驕傲、從來都不願意示弱低頭的小妻子,這回竟是絲毫未曾猶豫,轉眼間就撲進了他的懷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抱著他,力道之大,甚至讓權仲白都有些生疼。

要下這麼個決定,並不容易。權仲白心底明白,要不是鸞台會的存在,讓她對自己的將來有了憂慮,也許清蕙都未必會做此安排。可不論如何,她畢竟還是做了這個選擇,這個選擇對她沒有半點好處,只有許多的麻煩,他從未想過,一向是算無遺策從不吃虧的焦清蕙,也會攬下這虧本的買賣。

雖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但……其實,人也都是會變的。

權仲白猶豫著,慢慢地也抱緊了清蕙,他在她耳邊低聲道,「是不是有點寂寞?」

他懷裡的人僵了一會,到底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也是,焦家人雖然家財萬貫、有權有勢,但和這個圈子裡的其餘人家相比,他們的確是太缺少親人了。尤其是清蕙,剛送走祖父、嫡母沒有多久,又要一手安排親娘改嫁……

「你已經有你的家人了。」權仲白撫了撫她順滑的秀髮,低聲道,「有兩個孩子,有我,以後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人,將是我們,不是你的生母。」

清蕙沉默了片刻,忽地狠狠地頂了頂他的肋骨,怒道,「你這個人,哪有這樣安慰人的。我姨娘和你們,何曾分出親疏了,卻說得像是你們比她更親近一樣。你能陪我多久,還不好說呢——」

她想了想,忽然壞絲絲地破涕為笑,「我要是三十歲就守寡,你也多半只剩五年好活了,誰能陪我走到最後,我看也很難說!」

這話倒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了,權仲白分明只是好心安慰,點出她不會乏人陪伴的意思,蕙娘卻非得要把話給歪扭了說,按權仲白性子,他本來是肯定要和她較較真的,可他如今也不是那樣不懂焦清蕙了:她多少是有點故意在轉移話題的意思。因只淺笑道,「你說的是,也許我明日就死,後日就死了。為以防萬一,你也可以現在開始物色合適的改嫁人選。」

蕙娘輕輕地啐了他一口,「呸!」她眼角眉梢,又浮現出了一點笑意,裝飾在微微泛紅的眉眼間,顯得分外俏皮可喜。「我還不想改嫁的時候,你最好好好地活著,等我想改嫁了,你道死不死,還是由你說了算嗎?」

權仲白不免笑道,「喲,沒聽說過和離么?至於這麼大張旗鼓?你們這些謀殺親夫的女子,都沒學過《大秦律》的。」

蕙娘白了他一眼,伏在權仲白身上,又有點出神,她的心情似乎已經平復了許多,如今思緒,已經漫遊到了別處,只是心不在焉地拿手指在權仲白身上打著圈圈,過了一會,忽道,「你說……要是我走在你前面,你會續弦嗎?」

權仲白道,「你要嫁了別人,這問題他們也許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可你嫁了我么……」

不用他明說,蕙娘也應該能明白:他要想續弦,就不至於上門拒婚了。蕙娘大可以把他對第一次續弦的反應拿來參考,得出自己的答案。

「我一直也沒問你。」清蕙抬起眼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權仲白,「你為什麼一直都不願意續弦呢?」

權仲白聳聳肩,道,「三個字,你猜是什麼?」

蕙娘笑道,「達貞珠?」

她還伏在權仲白身上,所以他很方便地拍了拍她的翹臀,責道,「亂猜。」

其實,兩人也是心知肚明,只是在立雪院內,並不明言罷了。權仲白從前不續弦,恐怕也是對家裡的勾當有所察覺,也有點不願連累比如蕙娘這樣的無辜女子。清蕙眼珠子一轉,又說,「那,如果以後幾年間,事情都解決了,我又死了,你會續弦嗎?」

權仲白有點煩躁,道,「哪有人和你一樣咒自己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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