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六十七章 夾心

但凡有了會議這個詞,天下的會議不論冠以什麼名義,瞄準的又是什麼目標,其實流程都是大同小異,各部門按順序發言總結工作,提出問題。當然,若這會議的最後有分配利益的環節,則此會不論多麼簡陋,與會者一定開得很有精神。若反之,則不論有多麼莊嚴,任何人開得也都是心不在焉、虛應故事。

承德例會,雖然對外口徑,只是要梳理這段時間來國朝情勢的變化,但與會者心裡都是有數的:這一次會議,不但牽扯到權,還牽扯到了財,也算是權世貢一系對權世贇一系的一次反撲,在權家私兵漸漸被邊緣化的現在,長房長子是想要來摘紫禁城裡的那枚桃子了……

除了老族長以外,權族的重要人物這次也算是到得齊了,鸞台會十八鳳主,除了蕙娘、權世贇和權世仁以外,餘下十五名也是全數到齊——倒是有泰半都是當年在沖粹園內和蕙娘相處過一段時間的。至於權世仁,倒是初次得見,但他和權世贇生得有幾分像,連氣質都十分近似,都是文質彬彬、長相儒雅的中年男子,蕙娘見了,也無甚生疏之意——只是他要比兩個哥哥都更內斂一些,雖然權世貢開場就顯得來者不善,但他卻不像是權世贇,把不快給擺到了臉上。眼下正不動聲色地東張西望,似乎是想把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倒是權世貢,仗著他長子的身份,以及手裡那五千私兵,頗有幾分勝券在握的意思,眼看大家都不做聲,便更是顧盼自得,他先說起從前幾年鸞台會的局勢,「從漠北到江南,何處沒有會裡的人馬,自然,四部各有統御,能縱觀全局的人並不多,但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直說了:那時候,論文,香霧部在宮中的眼線,要比現在更多,論武,清輝部手裡握了火器、毒藥兩條線,天下間什麼事做不到,做不得?論廣,祥雲部以蓮花生老祖的名義,收了多少香民信眾,論深,同和堂里里外外多少人手全國勾連,將這張網織得密不透風……」

他頓了頓,又道,「當時我就和父親進言,奪取天下,此正其時也。可是父親年紀大了,老邁持重,總想著要雙管齊下,一計不成還有一計。結果怎麼樣?現在礦山丟了,西北線丟了,火器也丟了大半,宮中眼線丟了,祥雲部的信眾丟了……除了宮中德妃娘娘還算得意以外,這幾年以來,鸞台會是處處失意,我這個局外人看了,心裡都不舒服!」

蕙娘畢竟是新人進會,對往事也不了解,良國公和她說得再多,到了場面上她也有點不知所措,她左右張望了一下,見這十五鳳主,泰半低眉斂目做充耳不聞狀,連權世仁都不以為意,便知道權世貢這說法,應該還是直衝著權世贇來的。

果然,權世貢望了弟弟一眼,又沉重道,「這幾年來,會裡要說有什麼成就,也就是把香霧部在廣州的攤子給鋪開了,在座的都是自家人,我也就有話直說。廣州分部,本來就是篳路藍縷地,雖說失了礦山,但也怨不得世仁,倒是世贇……」

權世贇沉聲道,「大哥說得是,我本來能力有限,會裡在北邊千頭萬緒的事,我的確也有幾分力有未逮。再加上這幾年,新皇登基,國力上升,百姓遷徙比較頻繁,維持教派,也是有點力不從心……」他這一說,等於是把祥雲部給摘出來了。祥雲部四位年紀長相不一的鳳主,都投來感激眼神,權世贇續道,「還有宮裡,香霧部的確沒取得什麼進展,連公公手握後宮大權油鹽不進,將內宮治理得風雨不透,僅剩的一些老關係,又在逐年退休……只有勉強維持了四品以上勛戚武官家中盡量都有一到兩個眼線的配置,亦是我這個大管事無能。」

香霧部的鳳主數量原也是四個,後來算上蕙娘那枚鳳主印,五位鳳主里,權世贇、權世仁、蕙娘就去了三個,剩下兩個一南一北,立場應該是不言自明。北面那位鳳主,四十多歲的人了,一張死人臉,不因任何話語動容,聽權世贇這樣說,也不過是略微一抬眉毛而已。

至於清輝部,本來就是陽奉陰違自有人做主,瑞氣部本身沒有什麼變化,權世贇這幾句話,看似是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但倒是把事情給澄清清楚了:北邊的局勢,要比南邊複雜得多,變化也快得多。前幾年新皇登基不久,主少國疑,動蕩初平,鸞台會當然能乘亂坐大,但現在國家昇平,鸞台會自然也要隨著把姿態放低——就是現在的燕雲衛,從前的錦衣衛,其勢力、許可權不也是隨著朝代變遷也漲縮不定?鸞台會一個地下組織,要一直保持擴張步伐,那真是談何容易。

權世貢環視眾人一圈,抽了抽唇角,緩緩道,「三弟你也不要多心,都是在為族裡辦事,只有一枚公心,會裡事情辦不好,你比我們更著急……」

他也是句句緊扣『事情辦不好』,權世贇微微冷笑,並不吭聲。權世貢又道,「不過,今年一年,沒有神仙難救和火器的收益,會裡財政,也是捉襟見肘。從前族裡還可自給自足,現在么,卻不免要向會裡開口了,同和堂這幾年的生意,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不能說不好,但很好倒也是沒有的事。既然現在北邊會裡勢力萎縮,那用得錢也比以前少了嘛,這幾年間,族裡吃飯的嘴巴又多了不少,我也是和大家商量商量,同和堂的盈利,是否該由族裡多取幾分。」

權族和鸞台會互為表裡,所以這就出現了眼下這罕見的現象:要削預算了,各部門領導還沒多少抵觸態度,只是各自咕嘟著嘴出神。蕙娘游目四顧,望著這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心裡把良國公給的資料逐個和真人對上號:此人化名梁爾,其實是權族三十三房的老大,他有個弟弟,現在私兵中也是個不大不小的頭領……

權世贇望了權世仁一眼,見他還是那樣胸有成竹,不免在心底暗罵了一聲,方道,「話要兩頭說,雖然我自己事情做得不好,挺沒臉面開口的。但大哥說得對,族是咱們的族,家是咱們的家,就是討嫌我也不能不開口:現在的天下,不是靠兵馬來打的了。從古到今,皇朝正在盛世的時候,有哪路人馬能把一整個國家給顛覆了的?人心思定!只要人心思定,仗就打不起來。就現在大秦的態勢,就是要亂,那也起碼是三十年後的事了。有一碼說一碼,現在族裡還保持四千多的兵,夠了,再要擴兵,只怕是大而無當,反而尾大難掉了。咱們現在少的不是兵,是帥,大哥,我們家的兵,當然是經過場面,海戰來得,可那都是在外海欺負些日本、朝鮮的海船,偶然也打打俄羅斯人、西班牙人的主意,人家那都是來做生意的,看打不過你也就交錢走人了。真正兩軍對壘拿命去拼的仗,打過沒有?桂含沁、許鳳佳、孫立泉,這現就放了三個海戰能手,更別說現在廣州的諸家兵、蕭家兵,還有隻擅長陸戰的桂家兵、衛家兵、李家兵……」

他越說,權世貢的臉色越是難看,倒是鸞台會幾個鳳主都露出認可神色——蕙娘留心過了,都是瑞氣部的人。連權世仁都道,「二哥說得對,兵當然不能沒有,但多了也是無用,我們家的人死一個就少一個,多心疼?怎能以我們一族之力,去對抗全天下的兵馬?」

權世貢冷冷道,「只要有些機變能力,可以各個擊破,也未必要一時面對千軍萬馬。」

「只要宮裡計畫能走通,那就是兵不血刃、名正言順的當家作主。」權世贇說,「宮裡計畫要走不通,幾千上萬精兵能做什麼?就是能逞一時之快、踞一省之地,難道還真能作威作福,就這麼快活逍遙下去么?」

他對眾人道,「都是自家人,也無需客氣,諸位兄弟叔伯,都說說自己的看法,看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祥雲部四個鳳主,還是無動於衷,但瑞氣部、香霧部以及清輝部幾個鳳主,都道,「此話倒也不假,真要動真格,東北一帶,畢竟是坐吃山空,而朝廷這裡,四方府庫源源不絕都有糧草支持。單單是耗,已經能把我們耗死了。」

這算是擊中了權世貢的軟肋,他一時面色難看,卻無法反駁,沉思了片刻,又道,「眾位兄弟叔伯說得也有道理,眼下畢竟是走到這一步,武力奪權,已不可行……」

他頓了頓,又道,「既然如此,族裡這裡擠擠那裡擠擠,也還能勉強維繫眼前的局面。同和堂的錢,再佔用少許也就足夠了,畢竟失去羅春這條線,族裡也的確是窘迫了許多。」

他看了蕙娘一眼,似乎在等著她表態,眾人的眼神,倒也是不約而同,一道聚攏到了蕙娘身上。

蕙娘心裡也是苦笑連連——她是知道來龍去脈的。為了養著羅春,也為了拖慢大秦的火藥研發進度,鸞台會曾一手策划過針對工部造辦司的大爆炸,這一案以後,畢竟是留下了種種蛛絲馬跡,權仲白又恰好揪住了其中一些,讓朝廷掌握到追查鸞台會的幾條線索。這件事,要說不是權仲白的錯,他畢竟是摻和在了裡面,可要說全是他錯,也有點沒道理。權世貢、權世贇兄弟,都想爭取良國公府的支持,所以剛才都跳過了打擊清輝部的兩件事不講。畢竟這兩件事一件牽扯到權仲白,一件又是蕙娘主辦的大事牽連引起。但口中不說,權世貢的態度是挺明顯的:估計也是嘗過族裡沒錢的苦了,現在重提此事,就是在逼著蕙娘出面給他說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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