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六十三章 求同

東城到北城雖然不遠,但京城闊大,歪哥害怕父親抱他累了,權仲白沒走幾步,他就要下地來自己走。——打從北城出來以後,他活潑了許多,繞著權仲白的膝蓋,前前後後地轉來轉去,又不時走遠幾步,指著街邊的店鋪,同權仲白議論裡頭的景象,只是他現在興趣已經發生偏移,對裡頭的貨物看得少了,問得更多的,還是裡頭人的生活。「爹,掌柜的一個月能賺多少銀子呀?」

「嗯……那夥計呢?那,學徒呢?」

權仲白便一一地說給他聽,「掌柜的一個月能拿回家的錢可不一定,生意好的大掌柜,一個月也能拿回家十兩銀子,那樣的小掌柜,一個月一、二兩銀子吧。」

歪哥又妙想天開,「那養娘呢?」

「你養娘月錢三兩,」權仲白笑道,「不多不少,不過,逢年過節,你娘時常給他們家送東西,還有賞首飾、賞錢……她拿的好處都在這上頭,那點月錢,你養娘不在乎的。你身邊的姐姐們,一個月都拿一兩月錢,一年得的賞賜,說不定都有三五十兩。」

歪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又道,「那我一個月花多少呀?三十兩?」

「這可就沒數了,你養娘算你十天吃十五兩,那是虛指,你吃的那些東西,有時候有錢都買不到,可關係到了,又不用錢。」權仲白隨口道,「還有你穿的戴的、用的玩的,要是勻下來,一年花多少,爹也不知道。」

歪哥便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低聲道,「到雲南做官奴,做什麼事,都拿不到錢吧?爹你說得對,北城那戶人家,過得日子其實也還行了。有的人,連做官奴都不成呢。」

便把自己看見牛家女眷的事,告訴父親,又道,「娘說,要想不落到這個地步,只能盡量地學本事,只能永遠都不要輸……」

權仲白一時也有些感觸,他點了點頭,「你娘說得沒錯,唉,要是咱們家敗了,以你的身份,只怕連做官奴都不成。」

歪哥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做不成官奴,那會怎麼樣——會——會——」

「死沒什麼可怕的。」權仲白道,「你也不要怕這個字,這世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也有好多人生。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死了,你瞧著閣老府的那些人,夠威風的了是嗎?像是一輩子都能順順遂遂的,一帆風順?其實就是閣老,又怎麼樣,單單是這十年間,兩個閣老都是猝死,一個是吃得太好,膽里有石,發作的時候一口氣沒上來,痛死的。還有一個,拉肚子拉死的,多大的年紀了還得痢疾,拉了半年肚子,怎麼吃藥就是不見效,也沒當大事,便不在意,到後來一天晚上,拉了一桶血,就那樣去了。」

歪哥也算膽大,平時聽人說鬼故事,都不當回事,可權仲白這樣平平淡淡地說起這樣的話,他卻怕得臉色煞白,半天都說不上話。權仲白拍了拍他的腦袋,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嚇唬你,你要曉得,世上有些事,怎麼發生並不要緊,要緊是怎麼去面對。怕是怕不完的,也怕不來,懂嗎?」

歪哥不大明白,眨巴著眼並不說話,權仲白嘆了口氣,把他抱起來道,「你瞧,死,總是要死的,怎麼死,何時死,不是你來決定,對嗎?那你怕什麼?怕也沒有用,只能不去怕。」

這句話,歪哥倒是懂了,他點頭道,「那、那我不怕了……」

「不怕死,那你還怕什麼呢?你怕不怕咱們家的錢勢沒了,你也落到牛家人那樣的下場,死就不說了,那怕不得,我看你也許還不怕死,你更怕是落到牛家女眷那樣的地步吧。」權仲白說,「什麼都沒了,連親人、娘家都沒了,餘下的只有孤孤單單凄凄苦苦的下半輩子,一睜眼就是受罪,也不知道這樣的苦盡頭在哪裡……」

歪哥不禁揪緊了權仲白的衣袖,他面上掠過一絲恐懼、一絲倔強,咬著唇並不說話。權仲白道,「你娘教你要學好本事,避免這一天的來臨,這想法也不能說錯,但對你的壓力就大了點,你難免會想,你自己有這本事嗎,你能辦得到嗎?這世上不可預測的事多了,就算你已經夠好了,若時運不濟,是不是有一天也可能落得這樣的下場呢?」

「今天爹告訴你,你在去爭勝的同時,也要做好失意的準備。錢財、權勢,甚至是親人、肢體,可能都會離你而去,但是這些東西,讓我們歪哥變成歪哥嗎?不是,讓你成為你的地方,是這裡。」

他摸了摸歪哥的胸膛,笑道,「就是沒了錢,沒了勢,甚至沒了爹娘,沒了手沒了腳,只要你的心還在,你就還是你。爹娘愛你是因為這些嗎?不是的,就因為歪哥是歪哥。這些東西,不過是錦上添花,有固然好,沒了也不至於就活不下去了,你在保護這些東西的時候,也要看淡這些東西……」

歪哥已經聽住了,他尋思了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看不出他懂還是不懂,便不再往下說,而是笑道,「你瞧,咱們已經到東城了,這一帶靠城門,本來也沒有多少大戶人家,原來也是髒亂差,可你看現在如何呢?」

歪哥定睛一瞧,見此地多數都是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很少看到窩棚、大雜院,路面整潔不說,來往路人穿著也比較鮮亮一些,面上常帶了笑容。他不禁便道,「很好哇,他們不是挺開心的嗎?——您說娘的產業,是在哪兒呢?」

權仲白抱著歪哥走了幾步,抓起兒子的手畫了一個圈,笑道,「你瞧見這條街?除了賣吃的以外,全都是你娘的產業。」

「啊?」歪哥大吃了一驚,不禁怔怔道,「這、這麼不起眼的門臉……」

他自然也是去過蕙娘名下產業的,從宜春票號到那些胭脂水粉行,哪個不是氣派典雅,這些鋪子,門臉低矮黯淡,裡頭亂糟糟地堆著些凳子、籃子,看著便不覺賺錢,和他母親的風格半點不搭。歪哥會吃驚,也是自然的事。

「嗯,你娘開辦這間店時,才只十一歲,」權仲白看了兒子一眼——歪哥自己,已低下頭去:再過五年,他也就十一歲了,到時能否開店做生意,實在難說。「總是當時東城這一帶,不但臟,而且很亂,這附近的居住的頗多人家,都有失竊的。連順天府知府都頭疼……可也就是半年多的時間,這裡就眼見著好起來了,非但坑蒙拐騙的事少了不少,而且居民也是眼見著殷實了起來。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頗為好奇,便著人打聽,這才知道,是有人在這裡連開了十多間鋪子。」

歪哥不覺已聽得入了神,他道,「哦?是什麼鋪子呀?這地方亂,還有誰敢來光顧呢?」

「就是這一排嘍。」權仲白努了努嘴,「做竹器的、編藤席的,還有拾掇凈雞各處發賣的,賣針頭線腦的……都是窮人間的生意。她一開就是幾間,在當地招工、買竹器,這裡住戶窮,便由鋪子出面放債,出九歸十,收一分的利息。一間鋪子,賣竹條收竹器,欠的錢直接從竹器錢里扣。編藤席的也差不多,還有拾掇凈雞的,城裡各處酒樓生意都好,這裡有凈雞賣,價格也不貴,算來比自己僱工還省,夏天垛在冰里送去,又乾淨又省事……這都是需要大量人工,但對手藝要求不高,只要細心謹慎就能成的活計。還用很低廉的價錢往外販雞毛,因量大,又要人運到十里八鄉去叫賣,還是和竹器一樣,借本錢給他們做,收一點利錢而已。不一年,這四五條衚衕,都有人在店內做活,多了這些錢,亂象自解,順天府又殺了幾個人,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便存身不住,漸漸地都搬到了外城去住。」

「那是十多年的事了,當年的僱工,頗有些積攢了銀錢,自己出去做買賣的,現在這一帶已經和南城一樣,住的都是體面人家。」權仲白道,「以前東城這裡的宅院都賣不上價,現在幾乎可以和南城一樣。你瞧,你娘給這一帶幾千人帶來的影響,有多大。」

歪哥一時還沒想到這一茬,他更感興趣的是蕙娘的動機,「娘為什麼忽然要開這樣的鋪子呀?是為了掙錢嗎?」

「還真就是為了掙錢,」權仲白笑道,「這事,還是從前昭明帝問出來的,當時呀,太子知道了這事兒,也有些好奇,不知是誰在背後做這樣的好事。有天和昭明帝閑聊時,就說起了這事,昭明帝那時候身子不好,我還在給他把脈呢。一說起這事,他便道,『哦——朕也聽說了,這事有些蹊蹺,做生意的那都是無利不起早,這人這樣搞,鋪子能賺錢嗎?』。」

他說起故事來,繪聲繪色,歪哥聽得欲罷不能,權仲白換口氣,他都要緊著追問,「就是啊,為什麼呢!」

權仲白道,「嗯,當時太子也說,『是,不知這人打的是什麼主意呢,倒讓人有些好奇,可不論如何,他算是做了件大好事,要比順天府能為多啦』,昭明帝說,『那就讓人去查查,這鋪子背後,是什麼人在管』。」

「當時誰也不知道,這鋪子是閣老府的產業,一查,這鋪子都登在『齊佩蘭』名下呀,就又去查齊佩蘭,查了一陣子,忽然有人說,齊佩蘭是焦閣老家女公子的化名,女公子當時才十二歲,別是她吧?昭明帝聽了,也好奇得很,沒多久,焦閣老覲見時,他就把這事說了。那時我正好也在一邊了,」權仲白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