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六十二章 心軟

說是要帶歪哥出去,但第二日早上,權仲白還是要先到宮中問診——這也就是按例當差,花費不了多少時間。皇上現在病情還算平穩,更多的時候,權仲白進去給他扶脈是假,陪他說說話,才是真的。

今日也不例外,權仲白給他扶了脈,道,「還是不錯的,比前些時候,脈象又穩固一些了。看來,我開給你的藥方有吃,平時房事,也頗有節制么。」

皇帝便沉下臉來,賞了他一個白眼,罕見地將生氣現在了表面,權仲白看了直笑:這選秀一事,是宗人府並司禮監連公公兩邊聯手主辦的,連公公和封錦關係密切,也許封錦有更深的考慮,也許只是為了惡作劇,今次採選出來的秀女,都只能說是相貌平平,倒是的確身強體健、看著十分多子多福。提起來,底下人也是振振有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為子嗣綿延著想,也只能略委屈陛下了。』

現在四妃都有年幼皇子在側,別說侍寢,就連見面,皇上都令她們不要近前,免得把肺癆過到她們身上,又輾轉傳給小皇子們,倒鬧出了一屋子的病患。宮中女子本來又不多,四妃不能見面,兩位小公主的生母不能見面,剩下的美人也沒幾個了,這陣子又有兩人懷上身孕正在養胎。也就是說,權仲白給他開出適合行房的日子,皇上只能召幸這些樣貌平平的秀女——雖說主意也是他出的,決定也是他下的,但皇上也是男人,也有男人的通病,這會兒,他很明顯是有點鬧脾氣了,正和權仲白遷怒呢。

權仲白可不會慣著他的脾氣,他一邊寫醫案,一邊和皇上頂嘴,「以天下供你一人,這麼多如花似玉的青年女子,被關在深宮給你生育子嗣,陛下還有什麼不滿,要做這個樣子給我看?」

皇帝瞪了他一眼,又嘆了口氣,難得和他發閨怨,「你不要和我說這種話,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若是有得選,你道我願意這樣?換做是你權子殷,天下就壓在你一人的肩頭,佩蘭公子若又真是個公子,你難道還就一輩子不生孩子?」

權仲白滿不在乎地一笑,還沒說話,皇帝便道,「得啦得啦,是我自己賤,還來招你。」

他忽地沉默了下來,望著遠方出了一回神,才慢慢嘆道,「若是孫氏和大郎還在,朕又何須如此出怪露醜?」

話里倒是難得地露出了真心的惋惜和痛悔,畢竟在他心裡,若非他和孫皇后未盡到父母之職,令廢太子腎水大泄不能生育,那麼今日的朝廷後宮,也還是那樣穩固。孫後地位不可動搖,太子年紀超出眾弟,還有二皇子、三皇子做後備。皇帝亦可以任性自在,同他真正傾心的封子綉享盡人間清福。

權仲白生平最不喜歡騙人,當此便不願說話,只好沉默——他卻是還有話沒說出口,廢太子是因為不能生育被廢的,單單只是為了顧全皇上的面子,也為了證明權仲白診斷的正確,他這一輩子,是真的不能再生育了。單只現在這樣,皇帝已覺對不起廢太子,其實廢太子的苦處,他能知道幾層?

「怎麼忽然又說起不開心的事了。」權仲白問,見皇上神色有異,心頭忽然一動。「難道——」

「雲南那裡傳來消息,」皇上靜靜地說,「孫氏沒了。」

這個原配和他之間,不論結果如何,畢竟還是存在了幾分真感情的。皇上痛快答應廢后,在權仲白來看,其實也不無賭氣的意思,他既然不明白孫皇后的遺傳疾病,便不會理解她自請下堂的決定。也許在准了這廢后的要求以後,他心裡也在等著皇后後悔,等著她回心轉意……

「在雲南住了沒有半年,染上瘧疾,七八天就去了。」皇上嘆了口氣,輕輕地道,「開心,開心,離開了宮裡,她就是開心,又能開心多久,開心幾年呢……」

好像是在數落孫氏,可話里,畢竟還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傷感。

權仲白不以為然,他道,「你還是要這樣看,不論如何,她命數盡前,總算是開心了幾年。」

以皇上心胸,亦要被他氣得直翻白眼,他道,「權仲白,你能不能說點好話?就你這樣的人,我真納悶怎麼有人能受得了你。」

權仲白起身就要告退時,皇上又道,「坐下!」

他半帶著惱火地嘆了口氣,「算了,若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又幹嘛這麼讓著你。我發現人就是賤的,多少溫言軟語我不聽,偏喜歡被你噎。」

他瞪了權仲白一眼,又道,「不論如何,孫氏也算是這世上曾以真心待我的寥寥數人之一了。你說我將這一宮的青春少女關起來,是有逆人倫的事么?嘿,我還真就告訴你,天下間最沒人倫的就是宮裡了。她們也未必不清楚,可又為什麼都削尖了腦袋往宮門裡鑽呢?我待她們沒什麼真心,你以為她們待我,能有半點真心嗎?」

這一陣子,除了二皇子、三皇子兩個老病號,以及那兩個懷孕的妃嬪需要他的診治以外,牛賢妃和楊寧妃的身子似乎都很康泰,再加上另外一個老病號許太妃去山西了,權仲白對內宮的風雲變換,知道得也沒那麼清楚了,他道,「怎麼搞的,聽你語氣,兩宮間又鬧出幺蛾子了?」

「現在搞得難看極了。」皇上扯了扯唇角,笑意也有幾分冰冷,「你再想不到,那幫臣子能有多麼靈活,瞻之在前、忽焉其後,牛家才倒了多久,新的架子就立起來了。現在竟隱隱有了兩黨抗衡之態,朕的身子還好著呢,他們就開始為將來記了。這哪還有士大夫的一點氣節?分明就是一群官蟲、官老鼠、官油子!」

權仲白忙道,「不是說了,少發脾氣——」

口中一頭說,心中一頭想道:這不也是你攛掇的?不然,你留下牛琦玉來做什麼?還這麼抬舉她,難道真是因為對她特別鍾情?沒準,當時牛賢嬪懷皇次子的時候,你就已經給今天的局面打了伏筆。

但他也是極為熟悉皇帝的,見他表情,便知道李晟的情緒,實在是發自真心。權仲白略一思索,也明白過來:皇帝畢竟只是一個布局人,他雖然算得精到,但很多時候,局勢的發展也不能完全由著他的意思。恐怕,二皇子、三皇子身邊的勢力,聚集得過分迅速,已經令皇帝感到警惕……朝中,只怕是要再起一點波瀾了。

「能不發脾氣,朕也不會動不動就吹鬍子瞪眼睛。」皇帝哼了一聲,越說越氣,「賢妃、寧妃倒還罷了,她們身邊的人,也太不堪了。燕雲衛給我傳了密報,你知道不知道,她們身邊的太監現在出了宮都去哪裡廝混?藥鋪!青樓!南風館!錯非子綉心細,朕豈不是又要被蒙在鼓裡?廢了一個大郎還不夠,現在又想著彼此對付,最好是把二郎、三郎都毀掉,他們才開心了不是?沒天良造大孽的賤奴,前世不積德,今生托生成閹人,還要再造孽!」

就是權仲白,也不禁微微皺眉,「這也太荒唐了,是他們自己有這樣的想頭,還是兩位妃嬪……」

「若是那兩人要生事,和娘家通個氣也就罷了,倒還不至於辦得這麼粗陋。」皇帝余怒未消,冷冷地道,「說到底,還是宮中太監來歷駁雜,心思不純正的人太多了——我倒是要看看,這兩邊,是誰先沉不住氣。」

他受此事影響,心緒並不太好,拉著權仲白髮了半天的牢騷,才放他出宮。權仲白忙回家洗澡換衣,渾身上下衣服全都換過了,又喝了一碗補藥,這才進去抱歪哥出門,歪哥被他牽在手裡,小臉笑容滿面,和權仲白道,「弟弟不能出來玩,今早起來,急得哭!」

若是從前,權仲白也就進去把乖哥抱出來了,今日他卻無此打算,只笑道,「他看著乖,私底下也野得很,就是個蔫壞。」

歪哥道,「就是就是!性子和女孩兒一樣,又愛哭,又愛告狀,真箇討厭得很。」

一面說,一面就伸手要權仲白抱——五六歲的人了,其實在他跟前,也愛撒嬌得很,也十分蔫壞。

權仲白將他抱起來,因問,「你們平時出來,都去哪兒玩耍呢?」

「去廟會玩,」歪哥雀躍起來,「去逛大街,正陽門大街可好玩了,什麼店都有——有一回,他們還帶我從胭脂衚衕口兒經過……」

他小心地看了權仲白一眼,輕聲問,「爹,什麼叫煙花之地呀?」

權仲白也被這兒子鬧得大為頭痛,他轉移話題,「北海、積水潭,你都去過了吧?」

見歪哥點頭不迭,權仲白便把他在懷裡顛了顛,笑道,「嗯,今兒呢,爹就帶你去你沒去過的地兒——你說,你平時在正陽門大街逛,有沒有見到他們的夥計呀?」

歪哥道,「當然有了,我還見過幾個掌柜呢!他們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也很客氣!」

權仲白笑了,「這自然,你穿得富貴,身邊還跟了從人,誰敢對你不客氣?」

他想了想,便道,「嗯,今天我們不但去沒去過的地兒,還穿些你沒穿過的衣服吧。」

剛才說話間,父子兩人已經出了國公府,這會要回去也不方便了,權仲白見地近桂家,便帶著歪哥走了一段,叩門進去,不多時桂家少奶奶便親自出來招呼,權仲白道,「這麼巧,你們沒出城?」

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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