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五十九章 不軌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焦家本來勢力也足可以解決了,只是現在老爺子畢竟去了,還在孝里就鬧騰出動靜來,外人看了難免覺得有點不像。蕙娘晚上就和權仲白提起來,「如今的順天府知府,我記得和我們家也是沾親帶故的?」

權仲白道,「好像是吧,說來和四嬸也是親戚,逢年過節偶然也來府上走動走動的。怎麼,你倒有事求到他頭上了?他是誰的門生,若是你們焦黨門人,隨口打個招呼也就是了,若是楊黨的人,四嬸的那點關係也不頂用。」

「誰的門生都不是,那年主考是王閣老。」蕙娘也笑了,「什麼好像是,你自己心裡門清,我說一句話,招了你十句話,你就在這裝吧。」

因歪哥實在難帶,只是上下學的一路都能鬧騰出多少事來,蕙娘索性就給乖哥也開了蒙,讓他帶著弟弟每天上學放學,有乖哥這麼個小耳報神、小跟屁蟲在,歪哥也老實了不少,這幾天下了學都回來功課玩耍,到了晚上,便賴在父母身邊。對父母之間的對話,也不像弟弟那樣,因為完全聽不懂,索性就當作耳旁風。聽了權仲白這一說,他便露出思索神色,蕙娘看見了,便不令權仲白再說話,而是問歪哥,「想什麼呢?」

說起來,權仲白和蕙娘這對父母,也算是頗為開明,蕙娘對兒子,素來是賞罰分明,而大膽言語,素來是不算錯處的。權仲白更不要說了,對歪哥簡直就是二十四孝父母,平時無事再不搓摩。所以歪哥說話辦事從不畏首畏尾,聽母親這一問,便道,「我想,這個老親戚,是來尋麻煩的嗎?」

蕙娘和權仲白對視了一眼,權仲白道,「哦,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歪哥道,「這倒簡單,娘一聽這事臉就沉下來了,幾個姐姐聽了,臉色也不好看。」

他說的幾個姐姐,就是蕙娘的使喚丫頭們。蕙娘道,「是有些麻煩,你說,他是來尋什麼麻煩的?」

歪哥皺起眉頭,又想了想,就把事情給梳理順暢了,「外祖父家親戚少,名氣又大。要認親,什麼時候不能來呢,外祖父家在京城都那麼些年了……老大的牌匾在門口豎著呢,難道還找不到地方?也許就是看外祖父家現在長輩都沒了,上門來鬧事的吧。」

這麼簡單的道理,經過些事情的人都想得出來,只是難得歪哥小小年紀,也看得分明,蕙娘不免微微一笑,權仲白說,「你倒是挺能的嘛。」

似乎是奚落,但口氣里的喜愛,卻也錯認不得。歪哥摸著腦袋嘻嘻一笑,更大膽了,「我猜,娘是打算把這個人——刺配三千里!所以才去找關係。這……這叫殺雞給猴看——不,是懲一儆百!免得那些無賴,瞧准了子喬舅舅好欺負,就三天兩頭地上門鬧事,惹得三姨姥姥也不能安寧。」

五六歲的年紀,已經這麼懂事了……權仲白微微有些驚異,看了蕙娘一眼,蕙娘道,「刺配三千里有什麼用,這個人去了,還有那個人來。找知府,是給他打個招呼,讓他別被蒙在鼓裡。你說的殺雞給猴看,道理是對的,可那個人,還遠遠算不上是雞呢,頂多就是一隻小老鼠罷了。」

歪哥不免一驚,他有些興奮,也有些聳動地問,「呀,難道娘你要——要——要殺了他不成?」

權仲白面色微微一變,看了蕙娘一眼,蕙娘本要說什麼,見權仲白臉色,便道,「你問你爹吧,看他覺得怎麼做好。」

歪哥現在很懂看碟下菜,見父親臉色不大好看,便搖頭道,「我……我不問了,這事和我又沒什麼關係。」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說話,權仲白說,「好啦,到點了,你們該去睡啦。」

這子女教育問題,兩夫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迴避的。更足以殺死一切風花雪月的氣氛,尤其權仲白那個性子,肯定無法接受歪哥這麼小就涉足成人世界的陰暗面,蕙娘本做好準備,和權仲白爭論一番。沒想到權仲白卻並沒說什麼,反而把此話擱下不提,她倒有點吃驚,便撩他說。「明天我預備把歪哥帶回娘家去,也讓他見見世面。」

權仲白眉眼有些陰霾,但卻還是點頭道,「去吧,別把乖哥帶去就行了,孩子還太小,不懂得這些事,只能嚇怕了他。」

蕙娘越發驚異,禁不住就問,「噯,你倒不怕我帶壞歪哥了?醜話說在前頭,我雖沒打算要了那人的命,但對他的手段也不會多輕巧。」

「人生路,總是要自己走的!」權仲白說,「我爹安排了我一輩子,我不想安排歪哥一輩子。將來他要做什麼樣的人,都由他自己選。要想在權力圈裡鑽營,保住自己的身家,那麼成熟得早一點,懂得多一點,也不失為一件好事。真要和那一等紈絝子弟一樣,只曉得家裡有權有錢,不知道這背後有什麼故事文章,對他的將來,倒是沒什麼益處。」

他難得說一句順耳話,蕙娘禁不住嫣然一笑,也放軟了聲調。「你會這樣想就好了,最怕你覺得我要害他。」

權仲白便望著她道,「你倒不會害他,但將來他要做什麼樣的人,你能由著他?萬一歪哥對這樣勾心鬥角的事沒有什麼興趣,只想著同我一樣浪蕩江湖,甚至和楊善榆一樣倒騰那些雜學,你能容下他的志向嗎?」

蕙娘呆了一呆,她本能地道,「我兒子,哪會這麼那麼沒出息——」

見權仲白似笑非笑,這才臉上一紅,把口徑給改了,「那我也由著他,會裡的事,在我們手上,不論是什麼結果,總是會有一個了結了。以後他愛幹嘛我都不管,海闊天空,讓他們兩個小子去闖吧。」

「那就好。」權仲白說,「人分兩種,有一種,自己在長輩那裡受的苦,便不要下一代去承受,有時甚至有些矯枉過正、過猶不及,還有一種,自己受了壓迫,心裡雖有恨意,但還是跳不出這個框框,總是要不自覺把上一代那一套,用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算是第一種,你若也是第一種,在孩子的教育上,我們也不會有太多分歧。」

蕙娘回想起老太爺待她種種,一時也真有幾分感慨。片刻後,才重拾自己的強悍,白了權仲白一眼,道,「你用不著含沙射影,我知道你是在說我,你怕我像祖父擺布我那樣去擺布歪哥……」

想到自己為良國公提議動心一事,到底是沒瞞過權仲白,她面上一紅,也沒再強撐著不肯服軟,「我知道,有時候我難免也為權勢心動,也有把不住的時候,可這不是還有你嗎?你能時時刻刻提點著我,不就成了嗎?」

「提點你,也要你肯聽啊。」權仲白淡淡地道,「話都快說爛了,說到你心裡去了嗎?」

蕙娘想說,『你是要和我翻舊帳?』,可想到權仲白對她的那些告誡,這話又說不出口,過了許久,才廢然道,「知易行難,想改,不是那樣容易的。」

自從兩人鬧翻,迄今交流不少,但再無交心,這番話,以蕙娘性子來說,算是說得極為柔軟了。權仲白神色亦是一動,多少時日以來,他望著蕙娘的眼神,頭回有了一些不同,說起話來,也是字斟句酌,「想改,你有這份要改的心嗎?」

不認真還好,一認真起來,問得就這麼尖銳,蕙娘想了想,道,「就有心,我有這環境嗎?」

權仲白聳了聳肩,又癱了回去,隨口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能為這樣大,有心,還怕沒環境?」

蕙娘斜著眼看了他半晌,看得權仲白有點不自在了,才嘆了口氣,低聲道,「明兒,你別跟著一起去吧。」

權仲白本也沒說要去——這種事,也不需要他出面,蕙娘自己就能辦妥了,除非他是不放心蕙娘教子。只是蕙娘這一說,他不免要揚揚眉毛,蕙娘也不解釋,只是瞅著他看,權仲白道,「不去就不去——你看我幹嘛?」

蕙娘笑了笑,搖頭道,「沒怎麼,晚啦,睡吧。」

語氣倒居然十分柔軟溫存,就是從前兩情相悅時,都難見她這般柔和。權仲白把她看了幾眼,也是雲里霧裡的,蕙娘也不和他多說,自己輕輕地哼著小曲兒,便進凈房去了。

第二日早上起來,她還真和塾師打過招呼,把歪哥帶到焦家去了——乖哥因不能跟去,妒忌得眼淚汪汪的,歪哥倒是得意起來,摟著蕙娘的脖子,罕見地撒嬌獻媚,逗得蕙娘眉眼間笑意盈盈,一路未收。

不過,進了焦家,臉上的歡容就要收斂收斂了,不管四太太的去世,焦家人是否早已有了準備,但她作為焦子喬的嫡母,起碼在熱孝里,甚至是一年半載之中,焦家基本上是別想聽到笑聲了。焦子喬也是,漸冷的天氣,還穿著白孝布做的夾襖,連一點皮毛都沒絮,給蕙娘行禮時,臉也綳得緊緊的,就連歪哥都沒能換回他的笑容:因年紀相近,這對甥舅一直都是很不錯的朋友。前陣子老爺子喪事,歪哥在焦家住了很久,對喬哥的心情,也是頗大的安慰。

若非老太爺去世不久,焦家在錢財上也還算得上蒸蒸日上,架子並沒有倒,其實整個後花園都可以處理掉——現在焦家說得上是主子的,也就三個人了,連前院都有大半空置,後花園更別說了,喬哥現在功課又緊,十天半個月才進去坐坐,裡頭雖然維護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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