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五十三章 解脫

家裡人口少,就是能為再大,喪事也辦得捉襟見肘的。好容易把老太爺送出京郊,在早已點選好的一處陵地入土為安,又把日後祭祀守墓之事略作安排。一家人已經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王尚書、方統領等門生,也都各自回去休息,蕙娘把歪哥和乖哥打發回權家了,自己帶著權仲白在自雨堂休息了有七八個時辰,方才堪堪回過神來,出去和四太太、焦子喬等人用早飯。

一家子就這麼點人,現在連老太爺都去了,便不再分桌進餐,而是團團圍坐。雖是熱孝里,但因四太太是病人,焦子喬年紀又小,也沒有完全斷了葷腥,到底還是點綴了一點子肉絲。至於蕙娘、文娘,已嫁女為祖父,只服九個月大功,權仲白、王辰服上三個月的緦麻孝就算是全禮了,哪怕是在熱孝里,其實也不用那麼嚴格地遵守食素的規定,也就都不在意,只是低頭吃飯。

四太太勞累了這一陣子,精神虛耗到了極致,這頓飯都是撐著吃的,大半時候,只是靠在椅子上,半合著眼睛做微笑狀。蕙娘、文娘看了,心裡自然有些難過,就是焦子喬,也只是吃了小半碗米飯,便擱下了筷子。眾人心裡也都明白:老太爺去得急,一應喪事辦得亂,家裡人都還沒有坐下來好好地談過,四太太是強撐著來吃這頓飯,免得耽擱了王辰、文娘回南的腳步。

「老爺子去得挺快的,大家都沒想到,說撒手就撒手。」果然,見眾人都把碗筷給擱下了,四太太便開了口。她的聲音微弱得要側耳才能聽清。「當時我正病著,沒能在床前伺候,子喬人又小,也頂不得什麼。倒都是蕙兒、仲白在老太爺跟前,老人家要有什麼話留給你們,也是說給他們聽。」

王辰、文娘的眼神便落到了蕙娘夫妻身上,蕙娘肅容道,「我也不瞞你們倆,老爺子關著門和我說了許久的話,大體都在交代喬哥的將來,還有宜春號的事。至於他的私房身家,這等小事,老人家沒有吩咐。」

王辰忙道,「這應該的,文娘已得了陪嫁,餘下的東西自然都留給喬哥,我們絕無異議。」

焦家雖然把宜春票號陪給蕙娘,文娘也得了一筆很說得過去的陪嫁,在渠氏跟前,都頗不落下風。但留給子喬的那份錢財,也還是能讓人大為眼紅。只要他不沾染什麼惡習,恐怕兩三百年內那都是吃用不盡的。王辰對這筆錢財沒有覬覦之心,四太太也是鬆了一口氣,她微微點了點頭,欣慰地看了女婿一眼,不禁便插口道,「老爺子對你一直都是很滿意的,臨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你們兩個還沒有給他添個外曾孫……」

王辰望了文娘一眼,微微一笑,表現得倒也頗為得體,「我們儘力吧。」

王辰在外人跟前,對文娘真是沒什麼好挑的了,即使柔情不足,但大秦的官宦子弟,哪個不是倚紅偎翠?妻子過門幾年無出,添點屋裡人偏寵通房小妾,娘家人都不好說什麼。四太太對他的滿意,滿意得也有道理,她又沖王辰一笑,才對蕙娘微微點頭,蕙娘便續道,「即使如此,老爺子也要給小輩留點念想,這就由我做主吧,老人家平時隨身的用品,咱們兩姐妹各挑幾件。喬哥你覺得如何?」

焦子喬忙道,「十三姐你替我做主就行了,我什麼都聽你的。」

他一臉純真的信任,倒讓眾人看了,都微微地笑:老太爺雖然不收藏古董,但身家擺在那裡,他的珍玩還能賤了么?喬哥雖說天資似乎並不如何高明,但為人到底是大方的。

「還有王辰你……」蕙娘望著王辰,緩緩道,「老爺子說,讓你好好地待文娘,他在地下也能安心。一家子就這麼幾個子孫,文娘、喬哥都不大懂事,喬哥人在跟前還能看顧,文娘卻要隨你東奔西走。我們家雖有些富貴,但人丁稀少、身世畸零。這孩子在世上,能依靠的人不多,是全心全意地靠著你過活,盼著你能好好地待她,別讓她受了委屈。」

文娘沒料到老爺子把話說得這麼直白,當下霞生雙頰、低頭不語,王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老爺子的吩咐,我一定記在心裡。」

蕙娘從頭回見面起,對王辰就不是那樣喜歡,這會心裡也不是滋味——奈何文娘已是王家的人,說多錯多,只得盯了他一眼,又和四太太商量。「老爺子把子喬帶在身邊,也有一段日子了。我想呢,他現在有了這個散官在身,怎麼都是官身了,宦海險惡,倒不必一定要考科舉,千軍萬馬去擠那根獨木橋,天南海北四處地去做官……索性就別學八股了,四書五經講明白了,朱子家訓學清楚了。為人做事的道理都在心中了,再擇一愛好,反正風花雪月也好,星象雜學也罷,在這些事上能有建樹,也就不至於遊手好閒四處生事,日子又能過得穩穩噹噹的,豈不是好?」

蕙娘說一句,四太太點一個頭,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會意:喬哥本性不錯,就是腦子不大好使。出去做官,容易被人坑了招禍,倒不如在家穩當做個閑人,有兩個姐姐和那些叔伯在,還能保個平安。

等蕙娘說完了,四太太便道,「這說得都對,就還有一樁事——生意上的事,他不用精通,可一定不能不懂。算學,什麼方程不會解也罷了,但算盤一定要會打,帳也要懂得看,行情要明白……」

她吃力地喘了一口氣,低聲道,「人這一輩子,很難說的,總要有點謀生的本事!金山銀山,到了真正危急的時候,可也是不管用的。」

這就是經過事情的人了,焦子喬忙起身道,「娘說得是,我一定認真學!」

蕙娘在飯桌上就給擬定了焦子喬的課程,因四太太說了要學生意,便有算學課、生意課、四書五經課、拳腳課,還有詩詞課雅玩課等,定了十日後開始上課,又叮囑子喬,「給你祖父披麻戴孝的幾個叔伯,都要深深地記在心裡,現在你身有重孝不便上門拜訪,若他們過來看望,一定出來磕頭,這是極深的情分,萬萬不可忘了。日後他們如有難處,能幫的一定要幫。」

這麼一頓飯吃完了,焦家日後行止也就定了下來,王辰因有公務在身,離開這麼久已是破例,最好立刻趕回去上差。四太太就做主把文娘留下陪她住兩天,權仲白亦離開有事,兩姐妹便伺候著四太太上床吃藥休憩,三姨娘、四姨娘也在一邊幫忙,幾個女人輕輕地說著些家常瑣事,氣氛倒頗有些寧馨。

四太太今日心情也不錯,靠在床上,一時拿起蕙娘的手,一時又摸摸文娘的臉蛋,吃完了一碗葯,她忽地就輕輕地嘆了口氣,道,「總算是有始有終,把你們祖父給送走了。」

便將往事說給兩個女兒聽,「你們父親身子一直都不好,白髮人送黑髮人,勢在必行。他當日和我說,雖然有了第三代,可第二代若一個也沒剩下,老爺子心裡該有多難受?他是不行了,實在撐不下去,只能交給我,要我務必把老爺子送了終再走……」

這位乾瘦憔悴得不成樣子的貴婦人,唇邊逸出了欣慰的笑意,一手握著一個女兒,輕聲道,「終是支持到這一天,沒讓你們父親失望。喬哥以後,我也就託付給你們,該怎麼做,你們心裡都明白的。」

四太太為人處事,處處慈愛和藹,對兩個庶女的關愛,也是發自至誠,蕙娘和文娘俱都誠心道,「您就放心吧,我們明白的。」

四太太捏了捏蕙娘的手,乏力地說,「你祖父的話,也是我的話,喬哥什麼都聽你的,他不懂事,你老大耳刮子打他……」

蕙娘笑道,「可惜喬哥回去睡午覺了,不然,這話要他聽見才好呢。」

她心中有絲不祥預感,一邊說,一邊就給綠柱使眼色。四太太視如不見,她再長出一口氣,輕輕地呢喃了一句,「這一輩子,我算是對誰都交代得過去了……」

說著,便慢慢地合上眼,頭一歪,再不做聲了。

蕙娘、文娘面面相覷,一時屋內誰都沒有做聲,還是三姨娘上前,把手指放到四太太鼻前,過了一會,搖頭含淚道,「功行圓滿,太太去了。」

四太太這一走,走得突然又不突然,焦家靈棚還沒拆呢,連致祭的賓客都還沒有離京,王辰包袱都沒收拾好,就又給拆了。蕙娘和文娘商議了一番,因連著兩次辦白事,動靜太大了恐有些招搖,四太太的白事,便處理得比較簡單,也未曾廣發白貼,只是通知了老太爺的一些近支學生,不過一傳十十傳百,來的人也還是不少。三姐弟並兩個女婿,不免又要再折騰一番。日夜守靈磕頭,熬到頭七出殯以後,這才各自散去歸家。

焦子喬是承重孫,老太爺去世他本來就要守三年孝,現在嫡母又走了,更是要嚴格守孝不能出門。文娘再留在娘家也沒有意義,王辰便把文娘攜帶出京,蕙娘和權仲白在焦府住了幾日,將一些瑣事收尾了,便回了國公府。

文娘、蕙娘也要服一年的齊衰孝,在熱孝里,一應生活用具都有講究,立雪院的花色物事全都被撤回庫房裡,連下人們的服飾都素凈了些。因連日來繁忙得很,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她到第二日才去給太夫人、權夫人請安,兩位長輩自然也給她道惱,彼此又都有幾分憂慮,說,「現在宮中也是熱鬧得很,偏你有一年不能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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