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五十二章 要挾

老太爺去世,也是京城的一樁大事了,昨日是有些晚了,到的只是老太爺的親近門生。從第二天起,京里各部官員、勛戚世家,都有人上門致祭。畢竟這麼多年宦海沉浮,老人家的人脈,哪是一般二般的深厚。此事上報以後,宮中也派連公公前來代祭,又給老爺子的爵位抬了一級——雖說是不世襲的爵位,只是個虛熱鬧罷了,但這麼一來,葬禮的規格又能再提升一層,對於很多士大夫來說,這是他們極為嚮往的結局了。

焦子喬也在老人家的去世中得到了一些好處,因老爺子對國有功,他被恩封為承事郎,十一歲不到一點兒,就有正七品的散官銜在身了……雖說這散官就和武官那邊世襲的爵位一樣,不過是虛熱鬧,但以後焦子喬若科舉無望,還是要步入仕途,上下稍一打點,就能得到實職了,這樣出身的官員,雖然不能升到高位,但起碼一世宦途是可以保證的。

有了這一封,眾人又要忙忙地為焦子喬置辦身份相當的衣物,以便出殯上做得好看。這些事主人家一概都是不管的,都只顧著跪在靈堂里陪著親友們磕頭,平時全由親朋好友幫忙。但焦家親戚很少,賓客又多,就算蕙娘從家裡帶了一批下人回來,也有些手忙腳亂的。正是為難時,楊家、桂家、孫家等都來祭祀,權瑞雲便主動要留下來幫忙嫂子——蕙娘頗為感動,可又不敢答應:楊太太的心眼不比針尖大多少,現在王尚書才剛下朝回來,還在男賓那邊跪著當孝子呢,權瑞雲作為楊家媳婦在內宅幫忙,楊太太心裡會高興?

桂少奶奶和楊七娘、孫夫人三位楊家女也都沒走,桂少奶奶行完禮,拉著她舅母說話呢,見到此時境況,便走來道,「橫豎我也無事,不如留下幫襯舅母了。」

桂家和焦家的關係又不同了,雖說因人口不多沒有聯姻,但雙方都在宜春號有股,也算是建立起了交情。再加上桂少奶奶和王尚書的親戚關係,她留下來幫忙倒還算是名正言順。蕙娘見確實不是事,便順水推舟地道,「那就麻煩弟妹了。」

「這算什麼?」桂少奶奶忙擺了擺手,「我就是出個人坐在那裡,給你鎮鎮場子么。」

她是官宦人家的主母,對白事中迎來送往,禮儀上的講究本就相當了解。和焦梅略說了幾句,便連著焦鶴一道,給不斷過來致祭的賓客們安排坐處。——因賓客實在是太多了,光是招呼賓客已經是消耗了許多人手,桂少奶奶和王太太商量了一番,又和蕙娘打了聲招呼,便回王家運了許多人來,在後廚幫忙等等。

四太太、蕙娘、喬哥並權仲白、三姨娘、四姨娘等人,從早到晚都要輪班在靈堂前守候,白天是要陪跪陪磕頭,晚上是要守夜。實在非常吃力,才只兩個晚上,連蕙娘都有些吃不消。四太太就更別說了,勉強支持著露了幾面,泰半時間都被權仲白關在後堂靜養。蕙娘一人又要全禮、又要管家,內外消耗,早已疲憊不堪。

等到第三天下午,王辰和文娘終於趕回京里,兩人都換了素服,漚了深深的黑眼圈,文娘睜著一雙凄惶的大眼,進屋後立刻就把蕙娘給替下來了。

「我陪著跪一會兒,你去休息吧。」她說,「你的臉都尖了!」

蕙娘此時也實在累得不成樣子了,她沒有多加客氣,便被人架了下去。此後幾天,都和文娘一道換班守著:老爺子出殯前這七天,登門致祭的賓客足有兩三千人,一直到出殯前夜,焦家人都幾乎片刻不能休息。

到底天熱,雖然動用大量冰塊,但到第四天上,老爺子的屍身已經開始淌水了。眾人都道不能再等,必須立刻封棺,在出殯前這天晚上,就算靈堂里點了再多檀香,也有一股遮不住的味兒隱隱地透出來。桂少奶奶和四姨娘、蕙娘商量了一番,就把致祭下跪的蒲團挪到了當門處,眾孝子孝女都到靈棚里守夜。

王時、王辰兩兄弟和權仲白一道在前頭迎了陪出殯的男客,進來上過一柱香,便讓到小院里休息聽戲,四太太和王太太、方太太一道招呼女客。還沒過初更,陸續就有人來,等到三更時分,焦家偌大的前院,已經是滿滿當當,沒有幾個空屋子了。又要把後花園開了,陸續往裡安置客人。桂少奶奶在裡頭坐鎮幫忙管著後勤,蕙娘便帶了弟弟妹妹在靈前候著賓客們過來。

屋內畢竟要比較憋悶,眾人挪出來以後,被涼風一吹,倒都覺得暢快了許多。雖說蕙娘等女眷已不能不暴露在來致祭的賓客們跟前,但此時也不是講究避諱的時候,眾人也都不在意。蕙娘拿手絹扇了扇風,見文娘下巴也尖了不少,便道,「你也累了吧?等明兒出過殯,讓王辰先回去好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日,也陪陪母親和姨娘們。」

文娘點了點頭,轉頭望了屋內油光發亮上了不知多少層漆的木棺一眼,搖了搖頭,低聲道,「這才幾天,魂沒了,皮肉便都化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有個長性兒呢?」

論理,人死了也就和豬狗一般,這麼熱的天氣肯定爛得快。但要親眷們接受這個事實——幾天前還說說笑笑的親人,現在已經變成了正在腐爛的屍身,卻又殊為不易,蕙娘也隨著妹妹搖了搖頭,見喬哥又低下頭去擦眼淚,便摸了摸他的後腦,道,「別想啦。」

喬哥悶悶地應了一聲,文娘道,「我都回來這幾天了,也沒和你好好地說話……」

她頓了頓,聲音里也帶上了哽咽,「大家都忙忙亂亂的,我也來不及問,祖父給我留下了什麼話沒有?」

蕙娘心底一片冰冷,口中卻道,「留了,讓你在夫家小心謹慎、好自為之。」

文娘點了點頭,念念有詞、翻來覆去地將這話玩味了幾遍,方才長嘆了一口氣,笑中帶淚,「爺爺總是這樣嚴厲,都要撒手了,還沒句暖話兒。」

蕙娘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勉強一笑,道,「他就是這樣,給喬哥留的話,更是嚴得不成——」

見文娘有幾分好奇,便道,「你自己問他吧。」

文娘果然就彎下身子去問喬哥,兩姐弟咕咕噥噥,也不知在說什麼私話,此時人終於也都漸漸到齊了,賓客們漸漸減少,蕙娘束手在靈前站著,也能得些清靜。過得一會,方有兩人進來,給老太爺上香。蕙娘正要下拜時,那兩人已走到燈下——即使是她,也有點吃驚了。

何芝生、何芸生兄弟,和焦家人曾經是相當熟慣的,七八年沒見面,也不至於就認不出來了。只是以何家和焦家現在的關係,連楊閣老都來得,他們家卻不大來得。這滿屋子的焦黨見了何家人,還能給好臉色?不當面吐唾沫都算是客氣的了!

何芝生還是老樣子,古板方正,同跳脫的弟妹沒什麼相似之處。他先給老太爺上了香,才對蕙娘歉然道,「一家人都在外地,趕不回來。只有我倆兄弟本來就在上京路上,聞訊快馬加鞭方才趕到,可明日卻有要事,不能送殯了,還請少夫人見諒。」

蕙娘這才鬆了口氣,忙說,「這也沒法,心意到了就好。多勞你們還要跑這一趟了。」

兩人客氣了幾句,何芝生忽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一邊何芸生亦低聲慰問了文娘幾句,兩兄弟遂拱手辭去。蕙娘、文娘目送他們背影,不免也是感慨萬千:十年前,她們都大有可能嫁給兩兄弟中的一個,文娘和何芸生的婚事,何家起碼提了有六七年。可現在,兩家恩斷義絕,除了何蓮娘以外,何家已從兩人生活中淡出不知多久。現在再看到他們,怎叫人不起今昔之嘆?

文娘目送兩兄弟遠走,忽地微微一笑,低聲對蕙娘道,「現在想到從前,真覺得自己當年大不懂事。其實,不論是哥哥還是弟弟,都算是上等良配了。」

當年的文娘眼高於頂、不知天高地厚,何家兩兄弟,都難入她的法眼。如今終於學懂人事,明白了自己的斤兩,可這份明白中,又蘊含了多少心酸、多少挫折呢?

蕙娘不免嘆了口氣,道,「我問你在王家過得如何,你總是不肯告訴我實話。」

文娘搖了搖頭,還是那句老話,「他對我沒什麼可挑的……」

她又望向了靈堂中那威嚴的、龐大的、孤獨的棺槨,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起碼,到眼下是這樣吧。」

老爺子這一走,蕙娘在權家倒沒覺得什麼不同,她是早就立穩腳跟了。可文娘在王家感受到的氛圍,恐怕立刻就會不一樣了。

蕙娘道,「放心吧,你公公心明眼亮,不會做出不明智的事的,萬事有我呢。」

文娘望著姐姐,微微綻出一點勉強的效笑意,點頭道,「我沒本事,總要讓姐姐操心了。」

焦子喬站在兩個姐姐身邊,聽她們打機鋒,他若有所悟,卻又似乎還有些不明白,一雙眼轉來轉去,並不做聲。

一時三姨娘過來,喊了文娘和喬哥進去,「幫著一道招呼客人吧……」

也要喊蕙娘,蕙娘道,「這裡今晚不能離人的,你們都進去歇一歇,一會還要出來行禮呢。」

出殯前天晚上,的確有許多禮儀要行,一家人幾乎都不能休息,,三姨娘也沒堅持,只是輕輕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便帶兩人進了裡屋。蕙娘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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