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五十章 遺言

老爺子今年已經是八十五歲高齡,這一陣子身子也漸漸衰弱了下去,他自己頗為看得開,一應後事都在親自預備,墳地也是早都點選好了的,可說眾人心裡,都有了些準備。蕙娘聽了權仲白這話,雖說心頭就是一痛,但勉強也掌得住,她忙問,「要不要把兩個孩子帶過去?」

按說權家兩個孩子,已經是老爺子的外孫輩,算是外姓人了,去不去都可。但焦家情況還是要特殊些,權仲白道,「我和你先過去吧,不然,那府里也沒個做主的人。焦鶴今年都多大年紀了,鎮不住場子。」

蕙娘一想也是:兩個姨娘都沒有管過家務,四太太現在自己都是纏綿病榻……她道,「那我和你先走,焦梅帶著兩個孩子再來吧。」

權仲白點了點頭,略作猶豫,便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薄披風給解了,丟給清蕙道,「我們騎馬過去!」

清蕙明白他的意思,將披風裹在身上,又戴上兜帽,以此遮掩自己的女裝。和權仲白一前一後上了馬,一路放馬跑到城內焦府時,卻見老太爺半靠在床上,頗有幾分不耐煩地沖底下人發脾氣。「我說了沒事,你們又偏要四處驚動人。」

他看來神志清醒、面頰上甚至還有微微的紅暈,雖不說精神十足,但也絕非彌留下世的樣子。蕙娘和權仲白都是一怔,倒是焦鶴老管家見到他們進來了,忙上前道,「孫姑爺終於到了——老爺子從昨天早上起,就不吃飯了……」

算來,老人家已有四餐水米未進了。蕙娘悚然而驚,不覺就紅了眼眶,她一下失去了從來的鎮定和冷靜,膝蓋一軟,跪到了祖父身邊,輕輕地道,「老爺子,您好歹吃一點兒吧——」

權仲白也跟著坐到了床邊,拿起老爺子的手,不過閉眼片刻,便又放下,他不容老爺子抗議,迅捷地翻了翻老爺子的眼皮,又捏開他的下顎看了看舌苔,便沖蕙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說了,老爺子有福氣,走得這麼安詳,那是百里挑一的善終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焦鶴首先掌不住放了聲——其實心裡都有準備,只是被權仲白一語道破,總是接受不了。蕙娘含淚道,「你怎麼當老爺子面就——」

「好了。」老爺子有些不滿地道,「都把我當什麼了?你祖父雖然臨到撒手,難道就會糊塗成這個樣子,連自己時辰到沒到都不明白?」

他想要坐起身,卻終究乏力,只一動又靠了回去,只好自嘲一笑,輕輕地說,「明白了一輩子,到走也這樣明白,仲白說得不錯,半世宦海沉浮,和我一般能得善終的又有幾人……」

到這個時候,也不那樣講究避諱了,四太太在裡頭估計是起不來,三姨娘帶了一群僕婦在旁伺候,她趕著把焦鶴勸出去了,此時進來輕輕一拉蕙娘衣袖,低聲請示,「是不是該給文娘報個信兒——」

「是該,」蕙娘也知道此時沒有自己傷心的餘地,府里的事終究還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說話,「焦梅一會就來了,他會幫著操辦的。您先讓人到王家、方家……」

點了幾戶老爺子多年得意門生出來,又道,「還讓他們預備下白事東西,看來——」

話沒說完,聽到裡頭一聲動靜,誤以為是老爺子撒手,忙奔進去,才知道是自己虛驚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爺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著老人家瞧。

老爺子畢竟是有幾分虛弱了,他閉上眼歇了一會,才欣慰而又懷念地望向蕙娘,輕聲道,「做什麼,忽然間,又變成小時候那個樣子,只顧著坐在我邊上瞪眼睛……」

說著,便垂下手來,讓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緊緊地握住祖父那溫暖而粗糙的手,嗚嗚咽咽地道,「祖父,蕙兒捨不得您……」

老爺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嘗捨得你呢,總是人生走到這一步而已……該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這一大家子人團圓啦。一想到這兒,你祖父又覺得也沒那樣難放手了……」

他話音剛落,屋外不由便響起一陣哭聲,焦子喬、四姨娘扶著歪歪倒倒的四太太進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卻還不住道,「要為爹高興,要為爹高興……這是一家團聚,是一家團聚了!」

到了這時候,才覺出焦家人少,這麼幾個人,已經是全家到齊。蕙娘只覺滿腹凄涼,平時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時連一分也發揮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時分,蜷在祖父身邊,只懂得擎著眼四處去看,卻不明白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是權仲白比較不動情緒,進進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內頓時就有條理了,先有些驚慌的下人們,如今也都安穩下來,一面在鄰室預備白事,一面給老太爺呈上羹湯,老太爺什麼都不要吃,只喝一口水,含含還吐了出來。

他精神倒還算不錯,沒一會就嫌眾人都圍著他,吵鬧得很,因道,「你們都到外頭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喪來辦!都給我樂起來!」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覷:老爺子雖然是全壽、全終,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興旺,卻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邊了。

但老人家霸氣了大半輩子,臨到老了也還是這麼說一不二,見眾人不應,他便喝道,「外頭人怎麼論,他們論去,老子一生逍遙,天也斗過、人也斗過,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盡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夠本了!我說是喜喪,那就是喜喪!」

權仲白本不做聲,此時忙道,「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又給眾人使眼色,眾人恍然大悟,都紛紛道,「您說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鄰等候,唯獨蕙娘捨不得走,老爺子也沒攆她。等屋內並無別人,只有權仲白和蕙娘了,方對權仲白擺了擺手,露出疲倦來,微不可聞地道,「你也先出去一會吧……」

權仲白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指了指案旁銀磬,見蕙娘會意,便也退了出去:眾人心裡都有數的,老爺子一向疼蕙娘,現在這是要乘著自己精神還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窩子了。

「嘿……」可沒想到,老爺子沉默了片刻,一開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讓著我呢,我看,等我咽了氣,你們還得當一般喪事來辦……」

他搖了搖頭,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話語,慈愛地道,「丫頭,坐到我身邊來。」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側,強笑道,「誰說的,我答應您,這事咱們就按喜喪來辦,誰也不許哭鼻子!」

老爺子被她逗樂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臉頰,可手到了半空,又沒了力氣。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臉側。

「還是不要那樣驚世駭俗啦……」老爺子閉上眼,低聲道,「人死了,說過的話就再不算數,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麼能耐,能超出他們之外?」

他輕輕掙了掙,將手放下了,喘了幾口氣,方道,「焦勛……知道仲白回來,沒有為難你吧?」

「您多想了。」蕙娘忙說,「他和我的事,都過去了,現在,他就是……」

她也說不下去了:雖說她已經嫁作人婦,可焦勛現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兩人到底算是什麼關係呢?

「在你心裡也許是過去了,在他心裡……」老爺子嘆了口氣,他忽而閉上眼,夢囈一樣地道,「多一條退路也好,好歹,萬一事情不成,還能把命給保住。」

只這一句話,蕙娘便知道老爺子對鸞台會之事不是一無所知,曾有的懷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離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處的宜春號陪嫁,老爺子對權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輩子對焦勛曾有的忌諱,這輩子對焦勛回歸那特別的態度……

她想要從老爺子的眼神里看出一點端倪,可也許是預想到了這一遭兒,老爺子已經合攏了眼皮,蕙娘心裡,實在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她接連幾次都是欲語無言,她想問老爺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數,把她嫁進權家又存了什麼心思,想知道老爺子為什麼一直都不說破,想知道老爺子——

可這些,都並不適合這樣的場合,老人家看著精神,實則已是彌留之際,此時再來計較是是非非,還有意義嗎?

「您……您就放心吧。」她強忍著心底翻滾的情緒,沉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喬哥一輩子……」

老爺子唇邊逸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喬哥嗎?」

屋內頓時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後,才為老爺子的喃喃自語給打斷了。

「從前我們家剛出事的時候,我恨啊……蕙兒,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鑾殿,把那老狗賊給掀下馬來,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亂,讓天下給我們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蕙兒,我恨不能葬送了這世道。我們全家人都去了,連一個活口沒留,這世道卻硬生生攔著咱們,去懲戒那些罪人。黃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驕奢淫逸掏空了戶部,大堤不至於失修,不是姓吳的玩忽職守,我們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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