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咫步隔天闕,而今從頭越 第四十四章 進步

國喪乃是大事,太后崩逝,一應禮儀是少不了的了。京城內官員命婦,都要進宮行禮,若要免去這番折騰,不是報病就得報產育。權家太夫人年事已高,自然是報了病,權夫人此時也不能躲懶,和蕙娘一道,成日貪黑早起、侵晚方回,好在天氣還只在深秋,不然,恐怕權夫人就要凍出病來了。這時連良國公都要出去,倒是權仲白因無官職在身可以缺席,還能在家照看些個。

除了京城左近的各上等人家以外,還有各地藩王,也都有日夜兼程往京里趕的。許太妃和安王當然從山西回來,閩越王等各分支,有的藩王無旨沒有進京,也令王妃日夜兼程地趕到京城行禮。內命婦除了婷娘這般產育的以外,也和外命婦一般日夜排班行禮,任是身份多麼尊貴,此時也要麻衣素服,撲在地上哀哭。頂多因為她們人數少,能給設個擋風的棚子,除此以外,自是別無優待了。

雖說全城縞素,氣氛何等肅穆,但說實話,除了牛家人以外,這烏泱泱一地的人,只有事不關己漠不關心的、暗自稱願的,真正為太后傷心的又有幾個?別看現在是國喪,大家頭上都光禿禿的,沒什麼裝飾,可就是這秋冬喪事專穿的黑紫羔大氅,也有人暗地裡在比高低呢:這衣服不是國喪誰也不會穿的,更是絕不儲藏,出事現做,除服立刻賞人,偏又名貴,很多人家為圖省事,買的就是那號稱黑紫羔,實則價格低廉,大家心照不宣的染色羊皮外褂。單單是一件衣服,就可看出真正家底了。往常做派再強那也沒用,一般人家,女眷有品級的越多,在這上頭花費就越大,正好這幾天又雨雪,誰要是一跪下來就染了一地的淡紫,那就露怯了,背地裡落幾句閑話那都是少的,最怕是這吝嗇寒酸的名聲傳出去了,以後家裡兒女,都不好說親事……

沒心事的低品誥命,連國喪都能尋出花頭來攀比。可似蕙娘這樣人家,她往來相與的友朋,哪個少一件皮褂子?她們關心的也都根本不是這件事了——從權家人起,楊家人、許家人、桂家人、孫家人、公主府、阜陽侯府、永寧侯府、王尚書府、秦尚書府、吳閣老府、鄭大夫府、石大夫府……這些人家的女眷,哪還顧得上攀比這個?現在也沒什麼派系之分,沒心思爭奇鬥豔互相使絆子了,彼此眼中都含了深深的疑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話就差點沒問出口了:太后這死得蹊蹺離奇啊,究竟是怎麼去的,你知道內幕消息么?

不錯,太后今年雖不說正當盛年,但也絕不老邁。這幾年來,也就是有些富貴女眷常有的小毛病,隨著局勢的需要、和她自己心情的變化時增時減。但總的說來,再活十年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就是上個月宮裡有事大家進去時,看著氣色也還好呢……她出事時,進宮請安的命婦不少,個個都瞧出了不對:要不是裡頭沒有一點文章,宮裡是不會這麼行事的,鎖了宮門只進不出,擺明了就是要把消息給捂住。而這麼些天下來,各家和宮裡的線人,能接觸的也都接觸了,得到的答案,卻也都不盡如人意。

寧壽宮裡,當時在場的服侍人也不少,宮人太監,總有一百多名了。這些人,不識字的倒還罷了,聽說是灌了啞葯,送到偏遠皇莊、皇陵里去了,太后平時比較信重的那些人,泰半都是識字的,現在全都不知去向,十有八九,那是凶多吉少了。

說實話,今上比起之前的幾個皇帝,手段一直都還是比較溫和剋制的,昭明年間,宮裡幾次腥風血雨,死的人都是成百上千。今上登基以後,宮裡基本就沒出過什麼大事。這一次殺人上百,已算是罕見的大動作。——香霧部兩個線人也跟著折在了裡面,令權世贇很鬱悶。在宮裡培養個線人不易,這一次損失了兩個位置不低的細作,短時間內,鸞台會在宮裡的影響力已是大降——可越是這樣,越顯得太后的死充滿了忌諱和嫌疑,要不是蕙娘深知底細,她甚至要往不該想的地方去聯想了。你說這皇上才剛過問牛、桂兩家私鬥的事,太后這裡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是不是太后她消息靈通,知道桂家拿出了一些牛家不能抵賴的證據,畏罪自盡呀?

有什麼罪,是連太后都不能為牛家擋著,只求一死了斷的?恐怕,只有不赦之罪了吧……

別人不說,起碼消息靈通的楊閣老、秦尚書家是有這樣懷疑的,因權家和她們的姻親關係,蕙娘也捎帶著聽了一耳朵楊太太和秦太太的對話,「早上人還一點事沒有,下午忽然就不行了。我們家那位當時過去,還有氣,皇上趕到好像還是見了最後一面,就不知道說了什麼,反正當時還是能掙扎著說出話來的。」

這時候就看出宮裡有人的好了,婷娘就算沒有身孕,知道得也不會有寧妃詳細的。秦太太聽得很入神,壓低了聲音道,「外頭有傳說,是畏罪自盡——」

「這就不知道了,」楊太太搖頭道,「急病去世,半天就撒手也不是沒有的事——」

她瞥了靈棚一眼,又壓低了聲音,「不過,據說當天晚上棺里那還是空的,連壽衣都還沒換,是到第二天我們進來之前,才趕著小殮了放進去的……」

死後哀榮也是一個人一生成就的一部分,秦太太連連搖著頭,嘖聲道,「造孽,造孽。」

隨著棚內嗩吶聲起,眾命婦都不再說話,各自擺出哀容跪了下去,棚內頓時又響起了細細的哭聲。

天子居喪以日代月,這二十七天內,朝廷政事幾乎也是完全停擺,除了各地軍情災情以外,沒有什麼事會當即處理。桂家的兩位少將軍當然也只能繼續被軟禁在燕雲衛里,桂少奶奶亦因此飽受眾人刺探眼神洗禮。她倒是氣定神閑,反正該拜就拜該哭就哭,禮數上挑不出什麼刺兒,背地裡臉一抹就又是滿不在乎的神色——誰叫太后和她有隙,天下皆知?現在太后去世,她要是真的動了感情,眾人心裡還不定怎麼想的,現在這樣光棍,倒有不少人佩服她的骨氣。各自暗地裡都道,「這回牛家就算得意了又如何,她們的天都塌了一半!瞧牛家人哭成那個樣子,真是難成大器。」

的確,打從牛貴妃起,牛夫人、少夫人並牛德寶將軍夫人、吳興嘉等有品級的女眷,自然是全都回來行禮,也是一個個都哭得雙目如桃,比內廷所有命婦都要動情。皇上幾次令人勸慰,方才把牛夫人給勸回去歇著了,不然,只怕還要哭出事情來呢。

她們這麼哀慟,眾人有話也不好問,連吳尚書一家,蕙娘聽風聲,他們對太后之死也都不甚了了,正自納悶呢。

就這麼著,合院人都有些疑心,又都不好說什麼,權仲白這一陣子有出診,還有人曲里拐彎地沖他打聽消息。滿京上空,浮動的都是疑雲——現在別說桂家無人走動,就連牛家,都很少有人上門道惱了。這些官油子們,哪個不精明呀,都等著桂家那兩個少將軍的結果呢,桂家要是無事,只怕這回是真扳倒牛家了,反之桂家若有事,則只怕太后去世的文章,又不是應在這上頭。

二十七天以後,欽天監擇定吉日,百官並誥命一律往皇陵送殯,這一日自然是全城哀聲震天,白茫茫一片海寂然往京郊過去。將太后棺槨送進隆恩殿以後,眾人將繁瑣禮儀行完,俱已疲憊不堪。於是各自都去附近莊園寺廟小憩,蕙娘和權夫人本待直接回京去的,不想今日因太夫人也來了,老人疲倦,便和回京路上必經的玉馬寺打了聲招呼,一群人佔了一個跨院,在院中小憩換衣。正好連楊家、許家都過來一道歇一會兒,大家也坐著吃一盅茶,用用點心。

許家的倪太夫人年紀也大了,這些年來幾乎不在外走動,聽說就連家事也是絲毫不管,一心一意只是禮佛茹素,倒是作養出了好健壯的身板,看氣色要比權太夫人還好。兩人雖昔年有些不卯,但畢竟也是同輩人,見了面不免嘆息些舊人消息,楊太太和權夫人也坐在一處說話,蕙娘對楊七娘點了點頭,笑道,「累瘦了呢。」

楊七娘的下顎果然已有些尖意,她疲憊地一笑,輕聲道,「天天烏泱泱一大群人,我受不了那個氣味……」

說著,便招呼蕙娘,搭訕著走到院子里站著吹吹涼風,兩人把臂站著,楊七娘輕聲道,「昨兒回家,有人和我說,那一位的確是死得怪。早上皇上才打發人問她要一樣東西,當時答應得好好的,全未有一點異樣,到了下午,人忽然就去了。皇上趕到的時候,還能說話的,可她張了幾次口,連一個字都沒說……」

消息這麼詳細,來源除了封錦就不可能有別人了。蕙娘對楊七娘和封錦關係之密切,又有了新的認識,她和這位弱柳扶風的世子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驚懼,蕙娘低聲道,「應該不是自盡吧!可知道要的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了……」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附在她耳邊道,「皇上要的,就是那串石珠。」

皇上要石珠,緊跟著太后就死了?

這讓人怎麼想?尤其是在皇上已經知道石珠用處的情況下——別說皇上了,就是楊七娘,此時亦都恐怕疑神疑鬼起來:難道就這麼巧?栽贓就真的栽到了正主兒身上,牛家還真是石珠案背後的元兇?她神色中的凝重,只怕也是由此而來。其實就是蕙娘,也都是瞠目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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